冬日
《僑報》7/10/2015
甜蓮子
(一)
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安就已經出落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小美人了,隻是安自己從不覺得罷了。安線條柔和的鵝蛋臉上天生地密密鋪著兩排墨黑墨黑的長睫毛。當她垂著眼專心看書的時候,整個人沉靜得仿佛再喧鬧的世界都要和她一起沉靜下去。可當她抬眼看人的時候,靈動的眸子襯著烏黑的睫毛,每一次撲閃都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心跳。
安是白羊座的女孩子,注定是在男孩子堆裏打著鬧著長大的。從幼兒園起,如果你硬要逼問安的第一任男友何許人也,安自己也說不清。這樣的女孩子,在別的女孩子看來是無比可惡的,可在大多數男孩子看來是可愛迷人的。
安第一次注意到同班的初是因為一個很偶然的因素。那一天是星期六的中午,第四節課下課鈴空落落地蕩過諾大的校園,小孩子們回家的嘈雜一下子給這幢前身為天主教堂解放後改為小學校的古老建築蒙上了一層歡快喜悅的氣氛。陽光很好,明淨又溫暖,是典型的冬日午後的陽光。它煌煌地投進了一間一年級的教室,停在了一個男孩子身上。 安的眼光也恰好落在了他身上,那是初。
初穿著一件草綠色的軍裝,陽光映在他臉上身上時,安驟然覺得綠色竟然也是很漂亮的顏色,雖然安一直比較偏愛天藍。安發現原來初是個很帥氣的男生,有著直挺的鼻梁和極其清澈的眼睛。安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發現初已經發現自己注視著他。
呀,初正向自己走來呢。
他們不約而同提議午飯後一起做功課。初說他會來接安的,安說好。安不太清楚那天初是特意穿上了那麽好看的綠軍裝,老早就想好了要來約安放學後去做功課的,或者純粹是方才自己心念一轉的結果。嗨,管他呢!安不是那種嚕哩嚕蘇夾纏不清的女孩子。
午飯後初如約來叫安的時候,安已經在家裏把作業開了個頭,她不想讓初覺得自己會一心一意地候著他的。初倒並不太理會這個細節,高高興興地拉著安就往家的方向走。兩個小孩子手牽手、肩並肩地走在小菜場的彈格路上,一路有說有笑,說到得意處還會蹦起來。空洞透明的陽光照耀著落市後的菜場。爛菜葉爛瓜果散落一地,安卻聞到它們散發出的誘人的香氣,充滿了腐蝕性的甜蜜。
路邊的老頭老太傍著曬得一地的棉花毯和棉被,津津有味地拉著家常,議論著各家的事事非非,神態安詳慈愛。此刻安的心中縈繞著無窮無盡的滿足和安寧,這份感覺從此在安的心靈裏記憶裏悄悄地生長著迅速地發酵著,以至於多年以後,當安忙著升學、出國或者別的什麽所謂人生大事的時候,在這個冬日的午後享受過的滿足和安寧都會不知覺地竄到她心裏,讓她向往,讓她迷醉。
後麵的事安已經記不得多少了。不外乎兩個小孩子一起做完了功課,玩玩辦家家,捉迷藏,瘋天瘋地樂了一下午。天快要暗下來的時候,安對初擺擺手說,我要回家了。好的,以後再來玩哦,初高興地說。那天初一直是歡天喜地的。
也許以後安也和初在一起玩,一起做功課什麽的,可再沒有什麽特別讓安印象深刻的事發生,能夠與那個冬日的午後媲美。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年級的增高,安漸漸和初疏遠了。
(二)
一轉眼到了六年級,大家都要各奔東西了。安輕輕鬆鬆地直升到一所市重點中學,所以整個夏天她都在徹底地玩徹底地睡懶覺徹底地看閑書。這樣一直玩到夏天最熱的幾天,同班的好友文來找安玩,文也是直升市重點的。一聽文說起今天就是大家回學校看入學考試結果的日子,安馬上興衝衝地拉著文去學校看發榜湊熱鬧。
誰知安一進教室,耳朵裏就傳來有關初考試發揮失常進了本市最差的垃圾中學的議論。安感覺心裏發悶,眼裏幹幹澀澀的,仰起頭望著教室的頂部,教堂頂部圓頂的內廓。午後的陽光正好直射在圓頂的玻璃上,顯得異常璀璨華麗。
安驀地想起一個有關初的片段。上學期語文課上,語文老師讓每個同學都來說說自己名字的涵義。初搶著第一個站起來,朗朗道來:我的名字有一個很好的意思,就是凡事都要有一個美好的開始。想到這裏,安的淚不自禁地滑落,身旁的文看得莫名奇妙。
以後安再也沒有聽到任何有關初的事。念初中的那幾年逢上寒暑假,也曾陸陸續續的有以前小學裏要好的男孩子女孩子來找安說說話,出去玩的。可是從來沒有初,也從來沒有人談起初。因為他是被公認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了,一個肮髒的世界,像落市的菜場,遍地的爛菜葉爛瓜果。
安以為自己完全忘卻了初和那個冬日午後的故事。
(三)
長到十六歲的安美豔得奪目,猶如一朵玫瑰花在盛夏盡情無悔地綻放,不遺餘力。爛漫的花季裏,安恣意地揮霍著自己的財富,轟轟烈烈地愛了幾回,又驚天動地地與她的愛訣別。每一次的愛都如同四月的櫻,刹那間盛開了,鋪天蓋地的繽紛燦爛。刹那間又凋謝了,排山倒海的淒美壯觀。
有幾次安上街買東西或深夜獨自回家,當走過小菜場附近的弄堂口,安分明聽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男聲叫著自己的名字。安如小鹿般機警地四下張望,卻什麽都沒有,徒留她一人兀自地在弄堂口守著一地爛菜葉發呆。
她知道,那個人是初。
(四)
十八歲的那年夏天,安幸運地被一所美國大學錄取了,還得到了全額獎學金。 一個未經世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一個人漂洋過海到那麽遙遠陌生的地方去生活求學,對於別的女孩子來說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甚至是可怕的事啊。可是安一點也不害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吧,安的心裏隻有自由和夢想,安躊躇滿誌,躍躍欲試。
連日裏忙碌著準理行裝,和親友一一話別。那一天午後,安正忙裏偷閑想睡個午覺,聽見樓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急。安懶懶地起身,到樓梯口探出身子張望。旋轉樓梯的盡頭站著的竟是初!初長高了,黝黑的麵龐,寬闊的肩膀,眼睛依然清澈,閃爍著安熟悉的眼神,單純又執著。
安沒有想到初會來,熱情地招呼他上樓來坐。
“不用了,我還有事。”初說:“問你一句話就走。喂,你哪天的飛機飛美國?”
“下月九號。”安得意洋洋地說,手裏撫弄著樓梯頂部黑亮的小圓球。
“明天晚上到我家來吃頓飯吧。”初輕描淡寫地邀她。又突然想起來似的加一句:“我媽說叫你一定來,她準備了一桌子菜呢,都是你愛吃。”
“明天我有事,這兩個禮拜我都排滿了。”安為難地攤攤手。
“那就算了,再約吧。”初滿不在乎地對安揚了揚下巴,轉身就走了。
這是安最後一次見初。
其實初不久又來過一次。出國前的那些日子,安幾乎天天不在家,所以自然就錯過了。家人說,初坐也沒坐就走了,留下一個紙包說是送給安的臨別禮物。安嘩地拆開一看,哇,是初專門為自己錄的一盒卡式錄音磁帶。初用水彩筆畫了漂亮的封麵和封底,描著自己和初的名字。秀麗的鋼筆字滿滿地抄了兩頁歌曲目錄,都是安最喜歡的當時流行的歌曲。Girl you know it’s true by Milli Vanilli.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by Glenn Medeiros. Right here waiting by Richard Marx...
安喜滋滋地把錄音磁帶順手丟進了大行李箱。
(五)
多年後的一個冬日的午後,聖誕氣氛籠罩著郊外一棟橘色的西班牙風格的小洋樓,透明柔和的陽光投進了寬大的bay window, 越過高大的散發著鬆子芳香的聖誕樹,最後停留在女主人中指上的訂婚鑽戒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啊,明天安就要結婚了!她終於要結束在異國他鄉單打獨鬥、顛沛流離的生涯,從此以後她在這片土地上有一個自己的家,可以真的安定下來,不求榮華富貴,隻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地過日子了!
壁櫥裏掛著熨燙平整的婚紗,剛買來時裙擺稍長了些,是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據說口碑不錯的亞裔女裁縫改的。這個身材嬌小語音溫軟的小女人伏在安的婚紗裙擺下一邊做記號,一邊和安斷斷續續地搭話,說自己這輩子不知道縫了改了多少婚紗,可是還從未結過婚披上過婚紗呢,說話間流露出祝福和羨慕。安緘默著,想到了“忙來忙去為他人做嫁衣裳”的老話,腦子裏正琢磨說什麽安慰的話為妥,裁縫又自管自炫耀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如何聰慧如何孝順。
安輕輕舒了口氣,想著自己以後美滿的人生,笑了。
(六)
安這一次突然回國什麽人都沒有提前告訴。家裏人一開門,看到應該遠在天邊的安一臉疲憊漠然、風塵仆仆地近在眼前,著實嚇了一大跳,著急地問她為什麽回來,也不早些打個招呼,怎麽問她,安都一言不發。家人深知安的脾氣就先由著她去。
時差倒不過來,安連著幾日都是淩晨兩點醒來。安也無所謂,索性起床整理老東西,翻看舊照片,畢業照、報名照一張不漏地仔細端詳,少女時代的日記和信件一讀就是幾個小時。不知不覺太陽出來了,安才覺得頭痛欲裂,倒頭睡去,但是沒睡幾個小時就醒來了。安搭上外套急匆匆地出了門,說是要去老房子那塊兒轉轉。
安家裏的老房子早就拆光了,據說是香港還是新加坡的一個地產集團在原地建了一個現代化高層小區。安循著記憶兜了許多冤枉路才找到老房子舊址,結果被小區的警衛粗魯地吆喝趕走。安痛心地體會到什麽叫做人是物非——帶玻璃圓頂的小學校沒有了,拷醬油的作坊沒有了,家對麵的煙紙店沒有了,小菜場當然也沒了。還好,彈格路依然。很久沒有走彈格路了,走得安的腳痛痛的,足底按摩似的,但是安喜歡這種痛楚,因為它痛得真實、痛得快樂。
冬天的陽光煌煌地落在安的身上,溫柔又懶散,聞起來有一點甜蜜爛醉的氣息。路邊有幾個曬太陽的老太太,守著曬了一地的被子毯子,悠悠地嘎三胡,好像歲月從未流逝,安也從未離開。
安的眼裏瞬間噙滿了淚花。安想起了小學一年級的那個冬日的午後,她和初兩個小孩假模假樣地在彈格路上蹦跳說笑的樣子。她酸楚地憶起自己在異國他鄉浮萍一樣飄零的歲月——早年在中餐館打工被滾燙的開水揭下一層皮的小腿,賊眉鼠眼的餐館老板假裝不經意伸到自己前胸後背的鹹豬手,在公司裏加班到淩晨往睡袋裏一鑽打個盹又爬起來接著敲電腦的忙季,色迷迷的白人主管赤裸裸地提出性交易作為晉升的條件,還有那無數個獨自落淚的漆黑冰冷的冬夜。。。。。。
當她無比屈辱地想到自己苦心經營卻不得善果的婚姻,偽裝多年的堅強嘩啦啦碎了一地,袒露出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丈夫三番五次的偷情出軌,最近一次被她當場撞見,安忍無可忍拂袖而去,憤怒地丟給他一紙離婚書。想到這裏,安的眼淚無可救藥地落了下來,所有的掙紮都是徒勞。
若有若無的,空氣裏飄來Richard Marx沙啞蒼涼的歌聲,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講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Whatever it takes or how my heart breaks,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於千萬人之中 ,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垠的荒野裏,安也許真的曾經遇見過她此生所要遇見的那個人,她最初的愛曾在某個冬日的煦暖裏生了根、發了芽,那份甜蜜也發酵了、生長了,在她的生命裏鋪上了柔和明亮的底色 。
然而,她終究還是錯過了!
那一天,他來了,可是她卻走了。這一刻,她來了,可是他卻不在了。所有令她牽腸掛肚、魂牽夢縈的故人和舊物都沒有在漫漫歲月裏畫一個坐標、刻舟求劍般地在原地等她,他們都順理成章地在滾滾紅塵中急急地奔往別處去了。她注定會在這早一步和晚一步之間迷失,就像她注定要在青蔥稚嫩之年遠走他鄉、浪跡天涯一樣,而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變了,什麽都晚了。
安再也回不去了!
這又是一個平常的冬日的午後,陽光慵懶又愜意,和很久以前一樣明淨又溫暖。
(舊作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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