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池驚夢
《僑報》7/24/2015
甜蓮子
五絕
冬夜古城湯,含羞卻晚妝。
櫻花庭外落,驚夢玉池鄉。
鈴崗溫泉坐落在名古屋郊外一座高高的山上。旅館是傳統的純日本大和風味的設計,房間外麵有狹長的走廊貫穿,轉角處有古樸的花瓶和淡雅的插花點綴。整個旅館籠罩在深冬的暮色裏,掩映在昏黃的燈火下,仿佛隱藏著一千個欲說還休的秘密。
褪下羅裳,披上浴袍,凝神端詳鏡中的自己,自己也不禁迷惑了,指尖滑過冰冷的鏡麵,如同觸摸一張隔世的晚唐仕女圖。
那個女人真的是我嗎?
溫泉是王母娘娘早起梳妝時失手打碎的寶鏡,墜入紅塵的刹那間化作了一汪春水。慵懶地枕著池邊的一方青石,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袒露給夜的眼,皎潔的月光給赤裸的肌膚蒙上一層軟玉的光澤。夜神秘且安詳,雪花淅淅瀝瀝地飄灑,在竹蓬上匯集成晶瑩,墜落在我的臉上、肩上,匆匆印下一個個冰涼細碎的吻,轉眼被滾燙的溫泉化去。
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前世的景致。我是傳說中九天之上的仙女,周身冰清玉潔散發著奇異的花果香。我和姐妹們從不食人間煙火,亦不懂風月閑愁,終日流連在天池裏沐浴、休憩、追逐、嬉戲,偶爾會揚起一池璀璨,打碎了水中的月,驚醒了夢中的花。我們趴在天邊窺探人世間的煙火,一不小心露出大半個臉,俏皮狡黠的神情。如同此刻的我伏在池邊青石上,獨自玩味不遠處華燈初上的小城夜色和路人的行色匆匆歸心似箭。
淩晨,我從酣睡中驚醒。方才在夢裏,我分明回到了久遠的大唐,繁盛奢華萬朝景仰的大唐朝啊!批一裘輕柔的低胸霓裳,我在仙樂裏翩翩起舞,翩若驚鴻宛若遊龍,和眾賓客通宵達旦飲酒作樂,直至醉倒在華清池深處。南柯一夢了無痕,醒來卻失望地發現自己睡在和式房間的榻榻米上,環顧四下, 和式的桌案上麵擺著和式的花瓶及茶具,壁上是誇張恣意的浮世繪。
害怕驚醒熟睡中的友人,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板之隔的客廳。落地長窗外,天空方露出魚肚白,日式庭院裏的蒼鬆翠柏紋絲不動,小橋流水皆無聲無息地熟睡著,昨夜飲酒高歌的狂放早無蹤跡可循。一回眸,猛地迎麵撞見鏡中一個著日式睡袍的女人,散亂的黑發挽著鬆鬆的髻,遮掩著半張雪白的臉,還有嬌豔的紅唇,寒星般的眼。
那個女人真的是我嗎?
早春三月的北美,地平線上連綿的群山依舊白雪皚皚。一夜之間,悄無聲息的,街角屋後的櫻花不約而同地綻放。粉白粉紅的薄霧輕紗一般籠著幽涼的春寒,令我不由地又做起熱烈浪漫的春之夢。夢裏,一個身著紫色唐服的女子跪坐在庭院的屋簷下,身邊的櫻花絢爛地盛開,美人沉靜地微笑,雲鬢間的簪子在微風中搖曳,令人聯想起有關馬嵬坡之後的無數傳聞。眾人皆道銜環而生的貴妃娘娘香消玉殞於一襲白紗之間,哪知她的香魂早已漂洋過海來到了彼岸的扶桑,化作了每年三月裏粉白粉紅的櫻花?然而,不過一周,櫻花便凋零了,霎那間鋪就一地的花海,場麵淒美又壯烈,且正值清明時節,原本迎春的喜悅徒添了幾許傷春的愁緒。
雲中誰寄錦書來?按捺住欣喜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來自遠方的禮物,那是名古屋的友人溫暖的問候,重溫去年冬天鈴崗溫泉的舊夢之餘,還附上一幀院落裏櫻花樹下的近影,意境與我近日的春之夢悄悄吻合,好像在對我說:誰說美夢無處可尋,它可不就在這裏嗎?
那個女人真的是我嗎?
(舊作新刊+新賦五絕+女兒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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