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的麵孔（中）

榛子的麵孔 

《世界日報》小說世界連載 9/19/2015－10/6/2015

甜蓮子

 

（四）

榛子第一眼見到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保羅即有似曾相識的恍惚感，盡管那是在係裏臨時搭建的狹小陰暗的麵試房間。榛子穿著借來的黑色套裝，長裙過膝，好像一個中世紀的老修女。當榛子局促拘謹的目光迎上保羅溫柔含笑的眼神，榛子的心裏瞬間火山爆發，跳出一個巨大的驚歎號：Déjà vu！  定睛一瞧，保羅光彩照人的臉孔立時在榛子心裏猛烈地灼燒出一個明亮的火花， 伴隨著浮上心頭刻骨銘心的回憶，榛子的心融化了，稍稍夾雜著痛楚的快感，想著：我終於遇見了你，古希臘神話故事裏的太陽神阿波羅！

“Hazy Lin?”保羅輕輕念著履曆表上的名字，一抬頭眼前一亮。眼前的這位女子有著精致秀氣的五官，一頭及腰的大波浪卷黑得發亮，還有令保羅過目不忘的迷霧一般的眼神，如同這個迷霧一般的名字：Hazy Lin。

Hazy這個名字是榛子來美後自己取的，由英文榛子hazelnut轉化而來，簡簡單單四個字母就把自己和身邊的一大堆Jennifer Michelle Jessica區分開來，且暗合自己來美當年吉凶難卜迷霧一般的未來。

榛子掩飾地笑笑，解釋自己的中文名字叫林榛子，取義榛子的堅強韌勁，還有香甜可口。

“你來自中國，還是日本？會講中文？日文？這兩種文字及其相似吧。我最近在讀《菊花與刀》，很有意思的一本書。”

榛子暗暗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來美後，她的這張麵孔竟然無數次被人誤以為日本人韓國人甚至中亞混血，今天的麵試竟然也沒有例外！她決定為自己正名。榛子從日本當年借鑒大唐和大宋的政治宗教文化藝術語言服飾，一絲不苟地複製隋唐建築和城市規劃，活脫脫把一個西安變幻成了日本今日的京都和奈良，說到菊花在中華和日本文化裏貌似相似又些微不同的象征意義，最後忍不住以陶淵明的半句詠菊的詩“媚而無冶，清而不冷，雅而非傲”做結束語。

對麵的保羅聽得饒有興致、歎為觀止，三十分鍾的麵試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他還是一臉意猶未盡的陶醉相。此刻，榛子方在心中大叫“不好！”，懊悔自己一時逞口舌之快，光顧了給西人上文化課，竟然忘記了最大限度地利用麵試時間來推銷自己的專業成就。五月份大學畢業之後，要是找不到一分正當像樣的工作，母親那裏如何交代？

當年母親在老舊的上海虹橋機場送別年少的榛子，榛子身上藏著厚厚一刀美鈔，那是母親連夜密密集集縫進榛子的衣服夾層裏的 。母親變賣了家傳樟木箱底最後一點首飾、黃貨，連日來提著性命去找黑市黃牛換、厚著臉皮去問親友借，才得以東拚西湊，作為榛子背井離鄉的全部身家。

臨上飛機前，靜默良久的母親匆匆塞給榛子一張字條，叮囑榛子起飛後再看。榛子一在飛機上坐定，就迫不及待地展開，映入眼簾的是母親娟秀纖細的鋼筆小楷，寥寥數語，讀來卻字字千金：

“我親愛的孩子，今日你遠走高飛，從今以後就和過去告別，永遠不要回來了！ 你的美貌和才智將是你今生取之不盡的財富，你會在新的國家開始你嶄新的人生！”

當榛子捧著紙條掩麵而泣，鄰座皆以為這個瘦弱單薄的少女為離開親人和故土而落淚，哪裏知道這是榛子作為女兒第一次正麵得到母親的肯定和祝福？自那一刻起，榛子決意再也不會讓母親失望。如今，即將畢業的榛子怎麽可以辜負母親的祝福和期望？

榛子沒有讓母親失望，榛子以後的人生發展得順風順水，就如同母親的臨別贈言一樣。

麵試後第三天，榛子公寓的門口出現了一個禮物籃，紫紅色的大蝴蝶節壓著潔白的小信封，透明的玻璃紙下熱熱鬧鬧地擠著紅酒奶酪橄欖巧克力還有意大利通心粉。榛子小心翼翼地拆開禮品籃，最深處掉出來一小包烤榛子！榛子眼睛一亮，打開信封，裏麵藏著一張卡片。

 “Dear Hazy，歡迎你到我們的紐約事務所亞太部門工作。你的專業知識和對東方文化的理解正是我們事務所不可缺少的。期待著和你合作！真誠的保羅”

榛子拆開那包烤榛子，隨手扔一粒進嘴裏，香甜無比。 太陽神阿波羅，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幸運星！ 榛子若有所思地笑了。

金色的夕陽投進榛子小小的公寓，落在榛子晶亮的眼眸裏，是兩顆璀璨的星星，瞬見化作兩朵跳動的淚花。

 

（五）

榛子原先以為自己去事務所位於紐約曼哈頓的辦公室報道的第一天就可以見到保羅， 可是事實上榛子再見到保羅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保羅剛剛成為本事務所最年輕的合夥人，手裏接了很多大客戶、新客戶，三天兩頭滿世界地飛，很少回紐約的辦公室， 保羅的秘書小姐瑪麗這樣告訴榛子。

請問你要預約嗎？或者需要留言嗎？ 瑪利亞撲閃著著湛藍的大眼睛殷勤地詢問。

不用了，榛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不過是想過來打個招呼，道聲感謝，難道還有什麽其他重要的話非要對保羅這個大忙人交代的。榛子有點後悔自己自作多情、多此一舉。

工作一個多月來，榛子忘情於學習新知識，和新的團隊一塊兒跑客戶、加班加點地寫報告趕死線，忙得幾乎忘記了保羅的存在。不久，榛子和其他新人一同參加事務所在洛杉磯舉辦的一年一度的新人培訓周。培訓的最後一天，保羅榮光煥發地出現在講台上談笑風生地向全體新人致辭時，榛子興奮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終於又見到你了，我的幸運星，我的太陽神阿波羅！

保羅演講結束下台，榛子分明感覺到了兩束火辣辣的視線戀戀不舍地在自己的臉上身上遊移。她故作鎮定，煞有介事地埋頭記筆記，偶爾抬頭拿桌上的礦泉水瓶，竟差點由於緊張而嗆水，引來眾人探尋的目光，榛子雙頰緋紅。

當天晚上，保羅帶著榛子去一家意大利餐館共進晚餐，對外打的是招聘人和新人聯絡的幌子。公司裏有給新人配備職業導師的傳統，保羅擔當榛子的career mentor天經地義。榛子覺得自己真幸運，有太陽神阿波羅為自己護航！

深秋的洛杉磯還是暑氣逼人，濕熱低壓的空氣裏孕育著風雨欲來前的急迫，一如榛子緊張又興奮的心情。一入座，保羅就要了葡萄酒，點了三文魚意麵。榛子卻隻要了一個小小的色拉，她吃什麽都沒有胃口，望著保羅笑意盈盈的眼，榛子隻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對保羅講，可是一時之間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地拘謹起來。

先談談在事務所工作的感受吧，保羅善解人意地提議道。一談到工作，榛子精神一振。她流暢細致地介紹起自己所屬的團隊、老板，自己手上正在進行的項目和今後的工作計劃。這三個月來，榛子學到了太多的本領，深深體會到大學課堂上學到的隻是知識框架和總體概念，很多想法往往在實踐中行不通，隻有在工作中積累經驗。迎著保羅鼓勵的目光，榛子憧憬著未來的事業前景，有關亞洲，有關中國。

迎著保羅鼓勵的眼神，榛子越談越興奮，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她不由扮個鬼臉，一句“Excuse me!” 即刻埋頭飛快地消滅了眼前的色拉，緊接著問保羅可不可以點一份甜點。當然可以！保羅大方地揚手示意侍應生。榛子即刻露出了小女孩歡快雀躍的神情。

保羅端詳著眼前這個名喚Hazy的神秘女子，此刻正專心致誌地沉浸在焦糖布丁的香甜裏，毫不掩飾她的心滿意足。她談起工作時的自信幹練與她聊起東方文化時的神秘溫婉判若兩人，卻同樣令自己著迷。此刻享受美食的她又全然是一副小女孩的單純自然的做派。

這個有著迷霧一般名字的中國女子到底還有多少個不同的側麵，她來自一個怎樣的國家，有過怎樣的童年和少年？暗夜裏，保羅閃亮的眼睛充滿了好奇。他怎能料到這些問號將長久地鬱結在他的心裏，成為今後一團難以撥開的迷霧。

榛子也曾經多次回想起這頓重逢晚餐，內心質疑著和保羅在洛城的相遇乃至以後牽扯出來的一長串的故事究竟純屬偶然、還是必然？榛子問過保羅這個問題，可是保羅總是帥氣地聳聳肩，哈哈一笑：你從古老遙遠的東方漂洋過海來到北美，純屬偶爾。我一直在這裏耐心地等待著你——我生命中的東方麗人的出現，這絕對是個必然啊！榛子對保羅的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她認為保羅在耍小聰明。

手中的幸福來得太快太容易了呀，這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實，她怎麽可以輕易地相信，她怎麽敢那麽盲目地快樂著！

 

（六）

紐約市擁有很多世界上一流的博物館，位於曼哈頓的第五大道上中央公園街對麵的一條街即享有“博物館一英裏”的美譽，尤其以大都市博物館和自然曆史博物館最為著名。當年榛子初來乍到紐約市，曾經驚歎紐約的博物館竟然囊括了中國埃及印度等等文明古國的寶貝，她常常可以在那些字畫、屏風、發簪、飯碗、酒杯、古琴、衣服帽子麵前一聲不響地獨自佇立良久，仔細地讀說明，認真地拍照片，以便回家上網做更多了解，輕易地消磨一整天。每一件展品都在訴說著人類社會文明進化演變的曆史，背後都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啊，榛子陷入了無邊際的遐想。

榛子發現保羅竟然和自己一樣擁有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會員卡！他是為了接近自己新辦的會員卡嗎？ 轉念又想：保羅這麽癡迷東方文化，有大都會博物館會員卡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榛子尷尬地審視自己：難道自己真的像保羅說的那樣——凡事想太多了，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啦？

他們開始在博物館裏頻頻約會，隻不過榛子不曉得自己在凝神研究展品沉思之際，保羅除了欣賞展品之外更喜歡欣賞榛子。和榛子一起在博物館的中國展區徜徉，保羅常常會有穿越時光隧道、人在畫中遊的錯覺。榛子不就是屏風和古畫上撫琴的樂師，清明踏春的淑女，雪中賞梅的小姐？而他保羅自己呢，則是一個唐突之間誤闖入世外桃源的異鄉人，被眼前美不勝收的美景佳人勾去了魂，流連忘返了。

在兩人世界的私密空間，這份穿越時空造訪唐宋的美妙錯覺尤為凸顯。榛子家常習慣披一襲右衽係腰帶的睡袍，這些睡袍的圖案本身就是一副副意境深遠的圖畫，經過榛子詩情畫意的解釋就是一個個神仙過的日子。夏末初秋的池塘，紛紛揚揚的細雨水麵上飄著無根的浮萍，殘缺不全的荷葉蓮子，到了榛子口裏就是“留得殘荷聽雨聲”了。寬大肥碩的芭蕉葉子，重重疊疊的，掩映著一抹蛋清的底色，到了榛子口裏就是寂寞深閨日日望向後院天井上方的一片天，“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的無聊心緒。

榛子凝脂一般的皮膚、曲線玲瓏的酮體，猶抱琵琶半遮麵般地遮掩在詩意涼滑的布料裏。一頭烏黑的卷發被一枚仿古發簪隨意地挽起，發簪一鬆頭一搖就是飛流直下的銀河。榛子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令保羅怦然心動；榛子或坐或臥，或靜或動，在保羅眼裏都是他愛煞的唐宋美人圖。

我什麽時候才可以把這個東方美人娶回家呢？保羅不止一次想把他們的關係向前方推一大步。可是榛子總是忽遠忽近、若即若離的，她好像不太喜歡談論自己的過去，保羅曾經好幾次饒有興致問起她的童年少年、她的家鄉，可榛子總是懶洋洋的一句“有什麽好說的？”就把保羅打發了。

保羅不曉得如何把橫亙在兩人中間的那層迷霧撥開。

最近一次，他們在博物館看到一台中國古代新娘乘坐的花轎，裝飾極為華麗。大紅色的轎帷繡有丹鳳朝陽富貴牡丹，轎子上端還有高聳的木刻裝飾，遊龍戲鳳龍鳳呈祥。保羅突發奇想、心生一計，故作輕鬆地試探榛子：嗬嗬，我美麗的新娘，我何時有幸可以請你坐進這個花轎？ 榛子定定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表情。

此類奇怪的表情保羅已經見識過多次，每一回都讓他無所適從。（待續）

《榛子的麵孔》（上）

《榛子的麵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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