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上小學了。有一篇作文“我的一家”她是這麽開頭的:“我們一家人在黑暗的清晨分手,我們一家人在黑暗的夜裏相聚。我們沒有在一起的白天。”
和同齡人比,薇薇有著與她的年齡及不相稱的責任和老成,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抑鬱。薇薇從小就被要求懂事聽話, 為爸媽分憂。好好讀書拿第一是必須的,照顧好弟弟南南做好家務也是她的責任。薇薇從上小學起就是掛鑰匙的孩子了,她接送南南上下幼兒園,洗衣,做飯,拖地,買東西。。。
薇薇何嚐不羨慕別人和爸爸媽媽一起逛公園,打球,看電影,上書店,學騎車,溜冰。。。可是沈少和小九妹已相繼步入中老年,沒精力也沒興趣陪自己玩。有一次作為獎勵薇薇期末考試第一,沈少陪薇薇去看電影,看著看著他就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小九妹唯一的樂趣和重要的精神寄托依然是看小說。她一看就忘了時間,希望可以一直躲在小說的世界裏,逃脫現實生活中的角色和責任,須臾片刻也好。小九妹從小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一應由傭人服侍打點,在爹娘麵前隻有聽吩咐管教的份。所以,和自己娘比起來,小九妹覺得自己好出一大截,絕對對得起薇薇。
薇薇剛上小學那陣子認識了新朋友,迷上了跳皮筋,用自己積攢的零花錢串了一條長長的橡皮筋。就是這麽一點小小的樂趣也沒有被接納,爸媽沒收了橡皮筋並禁止她在弄堂裏和小朋友跳皮筋,因為“玩物喪誌”會影響薇薇功課和照顧南南,不是好女孩的行為。
薇薇迷上了看小說。一回,薇薇讀新來的《少年文藝》忘了煤氣灶上煮著中飯,把鍋子燒穿了。爸媽嚴厲批評她,用沈家祖傳下來的一條戒尺打手心作為懲罰。 薇薇覺得自己犯下了彌天大罪,羞愧難當,懊悔不已。
每一次懲罰後,薇薇總是很快就原諒了爸媽。爸爸告訴她“愛之深,責之嚴”的古話,薇薇深信爸媽對自己嚴格要求即是愛自己的表示。
薇薇從未懷疑過爸媽對她的愛,也無法想像父母之愛應該如何。看看外婆不也和媽媽說不上幾句話,可是媽媽也沒有抱怨過,還帶著自己和南南經常去看外婆。在薇薇眼中,外婆是一個古怪冰冷的老太婆,常常一個人坐在藤高椅上抽著香煙發呆,薇薇就是親近不起來。即使在薇薇出水痘的日子裏,薇薇也一口回絕了爸媽讓她白天待在外婆家的安排,而選擇了在幼兒園的貯藏室看小人書獨自熬過寂寞。
爸媽的家庭出身不好,一輩子受苦,媽媽身體不好,做不了多少家務活就累了。你是大姐姐,照顧南南和幫忙做家務是應該的。沈少一直是這樣教育薇薇的。薇薇很高興爸爸把自己當大人看待,願意信任自己委以重任,替爸媽分憂。
薇薇一心一意以為隻要依照爸媽的要求努力,他們誇自己懂事,薇薇就心滿意足。
薇薇在學校被批準第一批光榮加入少先隊,她又興奮又緊張。入隊儀式的那天早上,薇薇問小九妹:“老師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無數烈士的鮮血染成的。我戴上了紅領巾,會不會染得脖子衣領都是血?”小九妹說,傻姑娘,那得流多少烈士的血去染紅你們一條條的紅領巾呀!
一語成讖。
入隊後沒多久的一天,薇薇喜滋滋地戴著簇新的紅領巾,穿著一件半舊的藍布罩衫去上學。再過一條馬路就到學校了。不料,一輛疾馳而來的自行車把薇薇撞地飛彈出去,“砰”得一聲,薇薇的頭重重地磕在上街沿上。自行車霎那間無影無蹤,有幾個旁觀的行人對著薇薇指指點點。
學校大喇叭裏傳來音樂聲,是運動員進行曲。喔,要做廣播體操了,薇薇想。我是少先隊員,還是班幹部、中隊長,要做同學們的好榜樣,以身作則,起到模範帶頭作用,千萬不能遲到啊。薇薇撫摸著頭,慢慢爬起身繼續走,才走到學校大門口,頭上的鮮血開始一個勁汩汩地往外冒。薇薇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咣當”倒下。
殷紅的血沿著臉頰恣意地流淌,在煞白的小臉上劃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再一滴一滴滲進紅領巾的布麵,染得薇薇的脖子衣領前襟都是一片暗紅。
沈少和小九妹在單位接到電話,心急火燎失神落魄地趕到醫院的時候,薇薇已經靜靜的離開了這個世界。小九妹隻領到薇薇的血衣,還有一條被鮮血染得有點發黑的紅領巾。
薇薇在這個世界辛苦努力掙紮著活了短短的十一年,短得不知道父母之愛到底是什麽滋味,不知道什麽是無憂無慮的童年,就走了。
那一年,南南六歲。不知道為什麽姐姐突然不見了,沒有和往常一樣來幼兒園準時接他回家。
小九妹發誓,她拚了命也要找到當日的禍主,那個撞死薇薇的騎自行車的惡人!
小九妹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警察同誌向她保證馬上立案認真調查,爭取早日破案,還請她回家休息靜養,一有消息就會通知她的。她不甘心在家坐等,一定要自己幫著尋找線索。
小九妹妹幾次三番上學校向學校裏的老師,同學,工友打聽事發當日的情形。一開始,大家都陪著她抹眼淚,說著薇薇生前的種種,多麽好的小孩啊,越說越傷心,同情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後來,小九妹去的次數多了,人家的耐心漸漸耗盡,每天也有事要處理應付,一看到小九妹來大家就躲。
小九妹到出事地點尋找事發目擊者。她帶著軍用水壺、幹糧,烈日下一站就是一天,一個個地詢問過往行人。她隨便抓一個和她對上眼的過路人就問,你前天早上在這裏看到一個小姑娘被自行車撞死嗎?人家說不知道,她歎一口氣,就要告訴人家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從薇薇從小受的苦,說到一丁點大就乖巧懂事帶著弟弟做家事,一直說到學校裏成績優秀,當班幹部,剛剛入了少先隊,不知不覺連帶著說起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十七歲喪父文革中家裏遭的難。一邊說一邊掉淚,引來眾人圍觀,活脫脫一個祥林嫂再世。
派出所來通知她,說是雖然找到了幾個目擊者,可惜每個人的描述都不一致。騎車人的體格身高,長相特征,自行車車的型號,當日自行車從何方來又往何方去,眾口紛紜,依舊沒有準確線索。最後的結論是所裏決定結案。小九妹連著幾個月到派出所希望見到派出所的領導申訴,請求不要結案繼續調查,還寫了一封封信給區級領導和市級領導,皆石沉大海。
娘勸痛不欲生的小九妹:人死不能複生,你找到禍主也不能從閻王爺那裏換回來你的小囡。各人命,各人生。投胎做人就是來受苦受難的。做人要往長遠裏看,你沒了女兒,還有兒子呢!好好把心思放在兒子身上吧。把兒子養大了,你就有福了。
娘的話提醒了小九妹,是啊,我還有南南呢。這幾個月,誰照顧的南南?沈少是怎麽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