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人讀詩,往往給典故難住。他們一回兩回不懂,便望而生畏,因畏而懶,這便會斷了他們到詩去的路。所以需要注釋。但典故多半是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用典故跟用比喻往往是一個理,並無深奧可畏之處。不過比喻多取材於眼前的事物,容易了解些罷了。
廣義的比喻連典故在內,是詩的主要的生命素;詩的含蓄、詩的多義、詩的暗示力,主要的建築在廣義的比喻上。那些取材於經驗和常識的比喻——一般所謂比喻隻指這些——可以稱為事物的比喻,跟曆史的比喻、神仙的比喻是鼎足而三。這些比喻(廣義,後同)都有三個成分:一、喻依;二、喻體;三、意旨。喻依是作比喻的材料,喻體是被比喻的材料,意旨是比喻的用意所在。
先從事物的比喻說起。如“天邊樹若薺”(五古,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薺是喻依,天邊樹是喻體,登山望遠樹,隻如薺菜一般,隻見樹的小和山的高,是意旨。意旨卻沒有說出。又,“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五古,韋應物,《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世事是喻體,沿洄不得住的波上舟是喻依,惜別難留是意旨──也沒有明白說出。又,“吳姬壓酒勸客嚐”(七古,李白,《金陵酒肆留別》),當壚是喻體,壓酒是喻依,壓酒的“壓”和所謂“壓裝”的“壓”用法一樣,壓酒是使酒的分量加重,更值得“盡觴”(原詩,“欲行不行各盡觴”)。吳姬當壚,助客酒興是意旨。這裏隻說出喻依。又,“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蝌。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鸞翔鳳翥從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紐壯,古鼎躍水龍騰梭。”(七古,韓愈,《石鼓歌》)“快劍”以下五句都是描寫石鼓的字體的。這又分兩層。第一,專描寫殘缺的字。缺畫是喻體,“快劍”句是喻依,缺畫依然勁挺有生氣是意旨。第二,描寫字體的一般。字體便是喻體,“鸞翔”以下四句是五個喻依──“古鼎躍水”跟“龍騰梭”各是一個喻依。意旨依次是雋逸,典麗,堅壯,挺拔──末兩個喻依隻一個意旨──,都指字體而言,卻都未說出。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原作“水下灘”,依段玉裁說改──七古,白居易,《琵琶行》)。這幾句都描寫琵琶的聲音。大弦嘈嘈跟小弦切切各是喻體,急雨跟私語各是喻依,意旨一個是高而急,一個是低而急。“嘈嘈”句又是喻體,“大珠”句是喻依,圓潤是意旨。“間關”二句各是一個喻依,喻體是琵琶的聲音;前者的意旨是明滑,後者是幽澀。頭兩層的意旨未說出,這一層喻體跟意旨都未說出。事物的比喻雖然取材於經驗和常識,卻得新鮮,才能增強情感的力量;這需要創造的工夫。新鮮還得入情入理,才能讓讀者消化;這需要雅正的品味。
朱自清
有時全詩是一套事物的比喻,或者一套事物的比喻滲透在全詩裏。前者如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七絕):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唐代士子應試,先將所作的詩文呈給在朝的知名人看。若得他讚許宣揚,登科便不難。宋人詩話裏說,“慶餘遇水部郎中張籍,因索慶餘新舊篇什,寄之懷袖而推讚之,遂登科”。這首詩大概就是呈獻詩文時作的。全詩是新嫁娘的話,她在拜舅姑以前問夫婿,畫眉深淺合式否?這是喻依。喻體是近試獻詩文給人,朱慶餘是在應試以前問張籍,所作詩文合式否?新嫁娘問畫眉深淺,為的請夫婿指點,好讓舅姑看得入眼。這是全詩的主旨。
又,駱賓王《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是聞蟬聲而感身世。蟬的頭是黑的,是喻體,玄鬢影是喻依,意旨是少年時不堪回首。“露重”一聯是蟬,是喻依,喻體是自己,身微言輕的是意旨。讀有長序,序尾道:“庶情沿物應,衰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餘聲之寂寞”正指出這層意旨。“高潔”是蟬,也是人,是自己;這個詞是雙關的,多義的。
又,杜甫《古柏行》(七古)詠夔州武侯廟和成都武侯祠的古柏,作意從“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二語見出。篇末道: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
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
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大廈傾和梁棟雖已成為典故,但原是事物的比喻。兩者都是喻依。前者的喻體是國家亂;大廈傾會壓死人,國家亂人民受難,這是意旨。後者的喻體是大臣,梁棟支柱大廈,大臣支持國家,這是意旨。古柏是棟梁材,雖然“不露文章世已驚”,也樂意供世用,但是太重了,太大了,誰能送去供用呢?無從供用,漸漸心空了,螞蟻爬進去了;但是“香葉終經宿鸞鳳”,它的身分還是高的。這是喻依。喻體是懷才不遇的誌士幽人。誌士幽人本有用世之心,但是才太大了,無人真知灼見,推薦入朝。於是貧賤衰老,為世人所揶揄,但是他們的身分還是高的。這是材大難為用,是意旨。
典故隻是故事的意思。這所謂故事包羅的卻很廣大。經史子集等等可以說都是的;不過詩文裏引用,總以常見的和易知的為主。典故有一部分原是事物的比喻,有一部分是事跡,另一部分是成辭。上文說典故是曆史的和神仙的比喻,是專從詩文的一般讀者著眼,他們覺得詩文裏引用史事和神話或神仙故事的地方最困難。這兩類比喻都應該包括那三部分。
如前節所引《古柏行》裏的“大廈如傾要梁棟”,“大廈之傾,非一木所支”,見《文中子》;“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梁之器”,是袁粲歎美王儉的話,見《晉書》。大廈傾和梁棟都是曆史的比喻,同時可還是事物的比喻。又,“乾坤日夜浮”(五律,杜甫,《登嶽陽樓》是用《水經注》)。《水經注》道:“洞庭湖廣五百裏,日月若出沒其中。”乾坤是喻體,日夜浮是喻依。天地中間好像隻有此湖;湖蓋地,天蓋湖,天地好像隻是日夜飄浮在湖裏。洞庭湖的廣大是意旨。又,“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五絕,劉長卿,《彈琴》),用魏文侯聽古樂就要睡覺的話,見《禮記》。兩句是喻依,世人不好古是喻體,自己不合時宜是意旨。這三例不必知道出處便能明白;但短簡出處,句便多義,詩味更厚些。
宋代李唐《采薇圖》
引用事跡和成辭不然,得知道出處,才能了解正確。如“聖處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五古,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謝安曾隱居會稽東山。東山客是喻依,喻體是綦毋潛,意旨是大才隱處。采薇是伯夷、叔齊的故事,他們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采薇是喻依,隱居是喻體,自甘淡泊是意旨。又,“客心洗流水”(五律,李白,《聽蜀僧浚彈琴》),流水用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俞伯牙彈琴,誌在流水。鍾子期就聽出了,道:“洋洋乎,若江河!”詩句是倒裝,原是說流水洗客心。流水是喻依,喻體是蜀僧浚的琴曲,意旨是曲調高妙。洗流水又是雙關的,多義的。洗是喻依,淨是喻體,高妙的琴曲滌淨客心的俗慮的意旨。洗流水又是喻依,喻體是客心;聽琴而客心清淨,像流水洗過一般,是意旨。又,錢起《送僧歸日本》(五律)道:“……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惟憐一燈影,萬裏眼中明。”一燈影用《維摩經》。經裏道:“有法門,名無盡燈。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夫一菩薩開導千百眾生,令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譯言“無上正等正覺心”),其於道意亦不滅盡。是名無盡燈。”這兒一燈是喻依,喻體是覺者;一燈燃千百燈,一覺者造成千百覺者,道意不滅的是意旨。但在詩句裏,一燈影卻指舟中禪燈的光影,是喻依,喻體是那日本僧,意旨是他回國傳法,輾轉無盡。──“惟憐”是“最愛”的意思。又,“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島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古,樂府,杜甫,《麗人行》)全詩詠三月三日長安水邊遊樂的情形,以楊國忠兄妹為主。詩中上文說到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這幾句說到楊國忠──他那時是丞相。“楊花”二語正是暮春水邊的景物。但是全詩裏隻在這兒插入兩句景語,奇特的安排暗示別有用意。北魏胡太後私通楊華作《楊白花歌辭》,有“楊花飄蕩落南家”,“願銜楊花入窠裏”等語。白蘋,舊說是楊花入水所化。楊國忠也和虢國夫人私通。“楊花”句一方麵是個喻依,喻體便是這件事實。楊國忠兄妹相通,都是楊家人,所以用楊花覆白蘋為喻,暗示譏刺的意旨。青鳥是西王母傳書帶信的侍者。當時總該有些待婢是給那兄妹二人居間。“青鳥”句一方麵也是喻依,喻體便是這些居間的侍婢,意旨還是譏刺楊國忠不知恥。青島是神仙的比喻。這兩句隱約其辭,雖誌在譏刺,而言之者無罪。
又杜甫《登樓》(七律):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舊注說本詩是代宗廣德二年在成都作。元年冬,吐蕃陷京師,郭子儀收複京師,請代宗反正。所以有“北極”二句。本篇組織用賦體,以四方為骨幹。錦江在東,玉壘山在西,“北極”二句是北眺所思。當時後主附祀先主廟中,先主廟在成都城南。“可憐”二句正是南瞻所感(羅庸先生說,見《國文月刊》九期)。可憐後主還有祠廟,受祭享;他信任宦官,終於亡國,孤負了諸葛亮出山一番。《三國誌》裏說“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梁父吟》的原辭不傳(流傳的《梁父吟》決不是諸葛亮的《梁父吟》),大概慨歎小人當道。這二語一方麵又是喻依,喻體是代宗和郭子儀;代宗也信任宦官,杜甫希望他“親賢臣,遠小人”(諸葛亮《出師表》中語),這是意旨。“日暮”句又是一喻依,喻體是杜甫自己;想用世是意旨。
又,“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五古,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煮白石用鮑靚事。《晉書》:“靚學兼內外,明天文河洛書。嚐入海,遇風,饑甚,取白石煮食之。”煮白石是喻依,喻體是那山中道士,他的清苦生涯是意旨。這也是神仙的比喻。又,“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七律,李白,《登金陵鳳凰台》),兩句一貫,思君的意思似甚明白。但樂府《古楊柳行》道,“讒邪害公正,浮雲冷白日”,古句也道,“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本詩顯然在引用成辭。陸賈《新語》說:“邪官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本詩的“浮雲能蔽日”一方麵也是喻依,喻體大概是楊國忠等遮塞賢路。意旨是邪臣蔽君誤國;所以有“長安”句。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引用故事,得增減變化,才能新鮮入目。宋人所謂“以舊換新”,便是這意思。所引各例可見。
孟浩然
典故滲透全詩的,如孟浩然《臨洞庭上張丞相》(五律):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張丞相是張九齡,那裏在荊州。前四語描寫洞庭湖,三四是名句。後四語蟬聯而下,還是就湖說,隻“端居”句露出本意,這一語便是《論語》“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的意思。“欲濟”句一方麵說想渡湖上荊州去,卻沒有船,一方麵是一喻依。偽《古文尚書·說命》殷高宗命傅說道,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本詩用這喻依,喻體卻是欲用世而無引進的人,意旨是希望張丞相援手。“坐觀”二語是一喻依。《漢書》用古人語,“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本詩裏網變為釣。這一聯的喻體是羨人出仕而得行道。自己無釣具,隻好羨人家釣得魚,自己不得仕,隻好羨人家行道。意旨同上。
全詩用典故最多的,本書中推杜甫《寄韓諫議注》一首(七古):
今我不樂思嶽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鬥,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鬆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
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韓諫議的名字事跡無考。從詩裏看,他是楚人,住在嶽陽。肅宗平定安史之亂,收複東西京,他大約也是參與機密的一人。後來去官歸隱,修道學仙。這首詩是愛惜他,思念他。第一節說思念他,是秋日,自己是在病中。美人這喻依見《楚辭》,但在這兒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才能出眾”。“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見揚雄《法言》。這兒一方麵描寫秋天的實景,一方麵是喻依;喻體還是韓諫議,意旨是他的已逃出世網。第二節說京師貴官聲勢煊赫,而韓諫議不在朝。本節差不多全是神仙的比喻,各有來曆。“玉京”句一喻依,喻體是集於君側的朝廷貴官,意旨是他們承君命掌大權。“或騎”二語一套喻依──“煙霧落”就是落在煙霧中,喻體同上句,意旨是他們的騎從儀衛之盛。影是芙蓉旌旗的影。“影動”句一喻依,喻體是聲勢煊赫,從京師傳遍天下;意旨是在瀟湘的韓諫議也必聞知這種聲勢。星宮之君就是玉京群帝,醉瓊漿的喻體是宴飲,意旨是征逐酒食。羽人是飛仙,羽人稀少就是稀少的羽人;全句一喻依,喻體是一些遠隱的臣僚不在這繁華場中,意旨是韓諫議沒有分享到這種聲勢。第三節說韓諫議曾參與定亂收京大計,如今卻不問國事,修道學仙。全節是神仙的比喻夾著曆史的比喻。昨者是從前的意思。如今的赤鬆子,昨者“恐是漢代韓張良”。韓張良的跟赤鬆子的喻體都是韓諫議,前者的意旨是他有謀略,後者的意旨是他修道學仙。別的喻依可以準此類推下去。第四節說他閑居不出很可惜,祝他老壽,希望朝廷再起用他來匡君濟世。太史公司馬談因病留滯周南,不得參與漢武帝的封禪大典,引為平生恨事。詩中“周南留滯”是喻依,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閑居鄉裏。南極老人就是壽星,是喻依,喻體同,意旨便是“應壽昌”。以上隻闡明大端,細節從略。
◎本文摘自朱自清《<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