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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後人多向往治世而非盛世

(2015-01-28 18:40:53) 下一個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社會心態與世情的重大差異,使得社會政治秩序呈現出不同的麵貌,也製約與決定了“治世”與“盛世”曆史命運的不同歸宿。

  多年以前,國人們就為中國和平崛起的美好希望所激動、所感奮,於是乎,“盛世”的調子開始充斥於各種媒體,某些人更口沫橫飛、言之鑿鑿地宣稱:目前的中國正處於五千年曆史上最大的“盛世”!言外之意,不外乎多年行之有效的“韜光養晦”之類的戰略方針,已可以丟到爪哇國裏,是到該歌舞升平、到處出頭、與那家超級大國較勁叫板的時候了。
  今天的中國,是不是“五千年來最大的盛世”,這屬於見仁見智的問題。我想,要害並不在於所謂的“盛世”降臨是否已經成為現實,而是社會上普遍彌漫的“盛世”情結,正有如滾雪球似地越來越大,其所帶來的偏執自大、盲目樂觀、忘乎所以等浮躁心態,使得大家沉醉於天下第一的光榮想象之中,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乃至有可能迷失了走向理想彼岸的方向!
  其實,從中國曆史考察,“盛世”也不盡然是值得一味謳歌讚美的對象。在輝煌氣派的背後,它往往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陰影,蘊涵著盛極而衰的契機。我們在今天實在不必迷戀於它的光環,而把它作為汲汲追求的最高目標。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曆史,不外乎亂世、衰世、治世、盛世的逐次更迭、輪番登場。亂世、衰世當然不是什麽好日子,俗諺雲:“寧為太平犬,不為亂離人。”可見,統治者主觀上總是力求避免它們,老百姓打心眼裏總是希望遠離它們(當然絕大多數情況下這屬於一廂情願)。很顯然,我們今天同樣不會有興趣於此(至於總結曆史教訓則又當另說),大家津津樂道的是往昔的光榮,是曆史上那些屈指可數的“治世”與“盛世”,畢竟一提起它們,總讓我們血脈賁張,自豪感油然而生,證明我們也有“曾經闊過”(魯迅語)的榮耀!
  然而,若是拿同為“正麵”性質的“治世”與“盛世”說事,我們則不得不承認:其實兩者還是有軒輊高下的:“盛世”不及“治世”,換言之,即封建政治的最理想境界,應該是“治世”而不是“盛世”:因為“盛世”意味著“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往往成為中衰的轉折點。漢武帝“盛世”的弊端叢生,唐玄宗“開元盛世”的旋生旋滅,乾隆皇帝“十全盛世”的積重難返,皆印證了這個不可抗拒的曆史規律。
  而“治世”則完全不同,它象征著生機勃勃,象征著和諧有序,是銳意進取的推動力,而不是盛極而衰的拋物線。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等,就經濟繁榮的程度、物質富庶的規模、文化昌盛的氣象而言,都談不上是最出色的歲月,都與“盛世”的標準有一定的距離。
  這裏,我們可以拿唐代的“貞觀”與“開元”、“天寶”作個簡單對比。封建史家對“貞觀之治”最富於激情的描繪,是“官吏多自清謹。製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跡,無敢侵淩細人。商旅野次,無複盜賊,囹圄常空。馬牛布野,外戶不閉。又頻致豐稔,米鬥三、四錢。行旅自京師至於嶺表,自山東至於滄海,皆不賚糧,取給於路。”很顯然,該段評價的重心乃是落在“貞觀”時期社會秩序良好(如“無複盜賊,囹圄常空”)以及社會矛盾緩和(如“無敢侵淩細人”)這些方麵,並非是著重指當時社會物質生活的極大富庶(盡管也一筆帶及“米鬥三、四錢”雲雲)。
  而唐玄宗“開元”、“天寶”時期的經濟繁榮富庶程度,則明顯要大大超越了“貞觀”年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可見,“開元”、“天寶”才是名副其實的“盛世”,而“貞觀”則還稱不上。
  然而,曆史的吊詭卻表現在:偏偏是非“盛世”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最為後人所謳歌,最為後人所向往!究其原因,就是它們的核心內涵是“治”:國家充滿朝氣,社會充滿生機,君臣充滿追求,民眾充滿希望,曆史充滿機遇!
  “治世”與“盛世”的差異,當然不勝枚舉,但我認為,兩者根本區別,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麵。這首先是兩個時期的社會心態截然不同,即浮躁與清醒的兩極對立。
  “治世”的統治者一般都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和進取的心態,對曆史上興衰成敗的經驗教訓有認真的總結和借鑒,對為政治國的得失有深刻的認識和把握,如漢文帝就以秦亡為鑒,致力於休養生息,無為而治;唐太宗李世民也一再強調“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正是由於有這樣的思想認識基礎,這些統治者才能夠踐行儒家所倡導的“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從”的為君之道,心態平和,不事鋪張,說實話,辦實事,帶頭提倡節儉,讓利於民。漢文帝不願以耗費十家之產的代價(這已經是少得可憐的費用了)替自己整修露台,將國家征收賦稅的額度一減再減,由十五稅一改為三十稅一,甚至在某些年份幹脆分文不取,降低廣大民眾的負擔;唐太宗“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釋放宮女、獎勵耕織等等,就是他們頭腦清醒、舉措得宜的證明。
  反觀所謂“盛世”的那些統治者,情況則有本質的不同。國家府庫充溢,民眾豐衣足食,他們便沾沾自喜,故步自封,開始不再安分了,要折騰胡來了。
  一是大擺其譜,充撐門麵,搞政績工程,做官樣文章,大樹特樹皇帝的權威,唯恐“惟辟作威,惟辟作福”的場麵不夠光鮮亮麗。漢武帝大興土木,封禪泰山;乾隆皇帝躊躇滿誌,自詡“十全老人”,等等,就是這種浮躁心態的折射。
  二是好大喜勸,窮兵黷武。既然是天下第一,那麽他們“念茲在茲”的,就是汲汲於揚天朝國威於四夷。為了達到這一目標,他們動輒大張撻伐,用兵四方。漢武帝為汗血寶馬血刃大宛,唐玄宗為揚名立萬遠征南詔,很顯然皆是出於好大喜功心態的驅使。其結果隻能是一個:擾亂天下,貽禍人間,所謂“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三是貪圖安逸,窮奢極侈。歌舞升平,讓統治者有了自詡的本錢;府庫盈實,讓統治者有了享樂的條件。於是勵精圖治之心漸消,奢靡縱欲之念日長。宮殿唯恐不夠華麗堂皇,珍饈但愁不夠鋪張豐盛,妃嬪隻恨不夠妖豔嫵媚,一頭紮進酒池肉林,日夜徜徉溫柔之鄉:“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治世”與“盛世”的君主心態和行徑固然南轅北轍,而作為社會良心的士人(也即今天的知識分子)的所作所為也同樣判若雲泥、涇渭分明。“治世”的士人,似乎更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關心社稷的生死存亡,稟持和踐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念。
  如漢文帝時期的賈誼有勇氣做“烏鴉”,痛陳“天下之事”有“可太息者”、“可痛哭者”、“可流涕者”各若幹條,雞蛋裏麵挑骨頭,汲汲於提醒統治者盡“明主”之職責,為改善民眾的生計進獻負芻之言;景帝時的晁錯,殫精竭慮,為天下求治論“貴粟”,議“實邊”,道“削藩”,最後把自己的性命也給搭了進去;唐代的魏征心係社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犯顏直諫,恪盡職守,為“貞觀之治”的造就,奉獻了自己的忠誠與才智。可見,在他們的身上,所體現的正是傳統士大夫“兼濟天下”的高尚風骨,因而成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典範,名垂青史,震爍古今。
  可“盛世”的士人,卻多是另外一種麵目。他們要麽是粉飾太平,歌功頌德,寫一些諸如“雲想衣裳月想容”,“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類的東西;要麽是目空一切,自我膨脹,像“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樣的言辭,又怎是一個“狂”字了得!至於風骨,則更是談不上了。
  董仲舒蹲了幾天大牢,立馬學乖巧,“遂不敢複言災異”;李太白仕途一遇挫折,轉眼沉湎於醇酒美人,放縱無羈:“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說明在“盛世”鶯歌燕舞、紙醉金迷的大氛圍之中,士人們亦迷失了自我,不複再有激揚清濁、針砭時事、充當社會脊梁、引導社會正氣的人格和魄力,而是隨同社會的沉淪而一起沒頂。
  其次,是兩個時期的社會秩序的截然不同,即和諧與撕裂的兩極對立。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社會心態與世情的重大差異,使得社會政治秩序呈現出不同的麵貌,也製約與決定了“治世”與“盛世”曆史命運的不同歸宿。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治世”統治者的清明、節儉、勤政、進取,士人群體的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這種率先垂範,這種身體力行,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社會風氣的走向。因為將心比心,設身處地,普通民眾就容易“與上同意”,體諒和理解朝廷的處境,願意與統治者共度時艱。這樣,就比較有效地緩和了各種社會矛盾,化解了社會生活中的戾氣,大大有助於社會秩序的穩定,社會關係的和諧,達成社會相對的動態平衡。
  “貞觀之治”在這方麵可謂是一個典型。貞觀前期,戰亂的創傷尚未得到治愈,加之天災頻繁,民眾的生活其實還是相當困苦的。然而,民眾憑著樸素的直覺看到了朝廷朝“政通人和”方向所做的努力,所以,盡管在現實生活中仍遇到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問題,也依然對朝廷充滿期待,抱有信心,所謂“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嚐怨嗟,莫不自安”。
  一旦情況有所好轉,民眾即返回故土,致力耕織,“流散者鹹歸鄉裏”,使生產迅速恢複,生活逐步改善的願望轉變成為現實,“鬥米不過三四錢”。而唐太宗慎重選擇地方官吏,整肅貪汙腐敗的舉措,又確保了朝廷的安民方針與措施能夠落到實處。
  孔子說:“不患貧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老百姓既能吃得上飯,社會上不公平、不公正的現象又相對較少,那麽,社會上鋌而走險、犯上作亂的情況也自然隨之遞減,社會秩序自然顯示出“和諧”的氣象,所謂“無複盜賊”、(貞觀四年)“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雲雲,就是當時社會相對“和諧”的形象寫照。在這樣的背景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煌煌“治世”,遂永遠定格在中國曆史的巨大天幕上!
  “盛世”的社會狀態卻完全不同。此時,物質盡管遠較“治世”為豐富了,國力盡管遠較“治世”為強盛了,但是,“福兮禍之所伏”,其背後蘊藏的破壞性力量卻在全盛的同時迅速地積累增長。
  具體地說,統治者的好大喜功,窮奢極侈;士大夫的縱情聲色,苟且自安,其結果一是最大的家業也給折騰垮了,最多的財富也全打水漂了,國庫枯竭,入不敷出,所謂“海內虛耗,戶口減半”。二是導致社會財富更快地向少數權勢者手中集中,貧富兩極分化愈演愈烈,官吏貪墨,小民無告,社會危機四伏,社會“和諧”越來越遙不可及。董仲舒所悲歎的“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現象,成為社會生活中割裂族群的無情利刃;杜甫所控訴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世態,成為社會生活中醞釀動亂的巨大溫床。
  社會秩序日益惡化,鋌而走險的犯罪行為層出不窮,“盜賊滋起……大群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漢書》卷九十《酷吏列傳》)。這就是漢武帝晚年自己親口承認的所謂“亡秦之失”。
  一旦有契機,這股破壞性的力量就會以極其可怕的方式釋放出來,造成社會的大失控,大動蕩,將整個社會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亡秦之禍”遂成為現實!如唐玄宗“開元天寶盛世”接踵而至的就是“安史之亂”的爆發,“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可見,“盛世”在曆史的十字路口一拐彎,便向“衰世”甚至“亂世”滑落沉淪,這是曆史的嘲諷,更是曆史的無奈!所以,我們在今天大可不必因遐想“盛世”而癡狂,因忽悠“崛起”而自慰,真正清醒的選擇應該是:與其汲汲執迷於“盛世”的夢幻,不若多一份追求“治世”的情懷!





文章來源:《曆史學家茶座》   作者:黃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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