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在那個史無前例的大變局中,江南的騷人墨客仍然把生活的情趣發揮到極致,據說那時的小資有五大俗:禮一回佛、聽一出戲、藏一幅古字畫、養一位歌姬、逛一趟山水園林。
1650年,雖然華夏大地接連被流寇與建奴攪得腥風血雨,雖然江南曾經被滿洲大兵接連屠殺,但這一切仿佛已經過去了,江南重新回到了太平盛世。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的文人,依然遊山玩水、吹拉彈唱,天天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明末清初的文人生活與國難家仇關係不大,在他們的帶領下,人們的生活觀念也隨之轉變。如“生活”一詞就由原本的“奔走謀生”之意,轉變為“世樂”,即在勞動、謀生之外,強調生活的品質和情趣。所以,明末時期特別強調“有致”,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品位”。
據說明末小資有五大俗:禮一回佛、聽一出戲、藏一幅古字畫、養一位歌姬、逛一趟山水園林。
清晨 南通
大才子冒襄(字辟疆)睜開惺忪睡眼,煩躁的心情隨之而來,幾日前他剛接到陳名夏的信,誇獎他“天際朱霞,人中白鶴”,要“特薦”他入京為官。冒襄心中不禁苦笑,如今滿洲入統,山河易色,那陳名夏早已降清,卻還想拉他入夥。可冒襄又豈是貳臣?隻是這封勸降信又該如何回複呢?
丫鬟敲門而入伺候他梳洗,將冒襄從沉思中拉了回來,洗漱完畢,來到廳堂,丫鬟已將董小宛烹製好的餐食擺上。一小碗米飯粒粒分明,微帶綠色,有茶香氣,旁邊有一碟水菜,不過數根,並排擺放,另有幾顆香豉,單獨成碟,顏色黑亮。
冒襄剛剛入座,董小宛翩然而至,笑著說道:“知道你不喜肥膩,所以早上衝了一壺茶,以茶煮飯,配上水菜和香豉,便是一餐。這些香豉是上次那批黃豆製成,黃豆已經過九曬九洗,豆衣盡去,你可試試。”
冒襄以一粒香豉佐飯,細細品之,然後連連點頭,笑問:“晚上有友人前來,你打算做什麽?”
董小宛說道:“知道你喜歡甜食、海味和臘味,錢謙益又愛新鮮食材,我已有準備,到時便知。”
說罷,她又順手從丫鬟手中的托盤上拿過一壺酒,放在桌上,說道:“這花露也是新釀而成,你可試試。如果喜歡,今晚宴請時可用。”壺中正是董小宛最拿手的秋海棠露。
冒襄倒了一小杯抿了一下,點頭道:“海棠本無香,又名斷腸草,常人都以為此物不可食,偏偏這秋海棠露之美,冠絕諸花。不過今晚來客高雅,一味秋海棠露略嫌寡淡,可將家中數十種花露各自盛出,由來客一一細品。”
上午 常熟紅豆館
與此同時,常熟名園紅豆館中,大名士錢謙益正在書齋中整理自己的《牧齋有學集》,身邊陪伴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自從嫌水太涼,不肯跳秦淮河為大明殉節之後,錢謙益和柳如是便回到老家,過上了半隱居的生活。
眼見錢謙益將一些頌詠秦淮河歌妓的詩作收錄其中,柳如是淡淡一笑,說了句:“前朝文人可不會把詠妓詩文收於文集之中,即便偶有為之,也一定是以嘲弄妓女為主旨,否則就會覺得失了身份。如今文人反倒鄭重其事,將詠妓詩收入文集,竟成一時風氣。”
錢謙益笑言:“如今文人要求甚高,身為歌妓,戲、樂、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同樣也是前朝所未有,所以我等才會將詠妓詩詞收入文集。”
錢謙益整理書稿已畢,攜著柳如是,步入後院絳雲樓。這絳雲樓不但是江南名樓,也是江南收藏最豐之地。“房櫳窈窕,綺疏青瑣。旁龕古金石文字,宋刻書數萬卷。列三代、秦漢鼎彝環璧之屬,晉、唐、宋、元以來法書名畫。官、哥、定、汝、宣、成之瓷,端溪、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藏品之盛,令人目不暇接。
錢謙益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宋刻《國語》,對柳如是說道:“如今藏書,以宋刻本為最佳。若墳典、六經、《騷》、《國》、《史記》、《漢書》、《文選》最貴,以詩集百家次之,文集道釋二書又其次也。”
正說著忽聽一人大笑而來:“錢兄此言深得我心,小弟聽門房說二位在絳雲樓,便沒讓人通傳,不請自入,請莫見怪。”來者原是江南四大才子文徵明的孫子文震亨。
兩人由書入書法,相談正歡,又有家人走來,說陳繼儒先生到訪。錢謙益大喜,與文震亨一道出迎。二人出門一看,吃了一驚,隻見陳繼儒身後竟有不少人,正與陳告別。
陳繼儒見二人詫異,笑道:“方才我去城外郊遊賞花,原本是三人出行,誰知路上遇見友人,紛紛加入,途經一些朋友的宅院,他們得知後也紛紛同行,結果便有數十人同往。”
隻見陳繼儒身邊仆從提著一盒,高一尺八寸,長一尺二寸,錢謙益問道:“此為何物?”
陳繼儒說道:“此物名為提盒,專用於山遊,乃高濂設計。”隨後打開讓眾人觀看,隻見盒內有六個酒杯、一個酒壺、六雙筷子。盒底又有四格,每格裝有六個小碟,可放置瓜果,還有兩格,各放置四個大碟,可放菜肴。提盒外有門,可以上鎖,結構精巧。陳繼儒說道:“這個盒子十分輕便,也方便提,可供六人之用,可供我等郊遊之用。”
談笑間來到絳雲樓內,眾人落座,頓覺茶香撲鼻,柳如是正在烹茶,隻見柳如是選出上等的芥片香茶,這是友人專門寄來的精選茶葉,片片薄如蟬翼,以文火烹之,細煙嫋嫋。柳如是又親手洗滌茶器。幾位名士眼見佳人優雅,錢謙益忍不住吟誦左思《嬌女詩》中的那句“吹噓對鼎鬲”。
午時 金陵
秦淮河畔的一座茶樓上,一名書生一邊憑窗喝茶,一邊讀書。過不多時,另有一名書生走上樓來,見到前者,朗聲叫道:“劉兄,原來你躲在此處消遣!”
劉書生抬頭一看,笑道:“王兄,快來看看這本書,可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所作,不過可不足為外人道啊!”隻見他一展手中之書,原來是一冊《風流遁》。
王書生會意一笑,湊到劉姓書生身旁,附耳說道:“小弟已有此書,唐伯虎不愧風流才子,竟然將妓院見聞寫成這冊《風流遁》。不過,小弟倒是更喜歡唐伯虎的另一本書呢。”
劉書生神秘一笑,說道:“兄台可是說那《僧尼孽海》?”
此語一出,二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王書生頓了頓,又說道:“唐伯虎之才,還是以畫為最佳,據說,當年連京師貴胄都求他的春宮圖,有錢也難求。”
二人又閑聊一陣,劉書生說道:“今夜可去秦淮河?今年花榜即將公布,群芳正抓緊時間鬥豔啊。”
旁邊恰有一人經過,商人打扮,眼見得不是南京人士,湊過頭來笑問:“打擾二位了,我由河南來,專做花卉生意,不知二位所說花榜為何?”
兩書生聽得哈哈大笑,半晌才說:“此花非彼花,花榜即花案,是由本地知名文士提議,在妓界中選出狀元、榜眼和探花,上榜者以花為名,最後還會巡遊,那可是本地的大事。你若有興趣,可購《金陵百媚》一書,內有去年花榜的詳盡記錄。你可知寫下《三言》的馮夢龍?此人在此事上出力最多,他流連風月,《金陵百媚》的出版也全靠他。”
那河南商人聽後連連點頭,說道:“難怪馮夢龍的《三言》裏,妓女個個有情有義,杜十娘會怒沉百寶箱。”然後轉向二書生說道:“二位今夜若去秦淮河觀看花榜盛事,不妨帶上小弟,開開眼界,小弟願意做東。”
傍晚 南通
入夜,錢謙益等人紛紛登門,來到冒襄家中。賓主落座,隻見丫鬟將菜肴一道道送上。眾人見那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鯧如鱘魚,蝦鬆如龍須,烘兔酥雉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脯如雞粽,腐湯如牛乳,讚歎不已。
錢謙益更是吟誦道:“珍肴品味千碗訣,巧奪天工萬鍾情。”將之稱為“詩菜”。董小宛笑言:“烹調一道,最重食材選擇,全靠新鮮二字。比如烹蛤要選雨後的韭菜,釜鱔須摘霜打的葵葉,黃鱉以小暑前打撈的為佳,白蝦要選清明後的才鮮美。”
錢謙益大笑道:“既然是詩菜,可有名目?”
董小宛說道:“這味菊花脆鱔,亮麗金黃,便有‘翠菊依依醉寥廓’之名。這味雞火魚糊,湯水如波,以‘春江一水鬧秦淮’為名。”
席中自不免飲酒,除董小宛所釀花露外,錢謙益等人均帶了酒來,且都是家中私釀,獨一無二。錢謙益笑道:“我今日帶來的建昌紅酒,效法高濂所釀。這建昌紅酒,乃一石好糯米釀成。此酒必須每年十一月至來年正月釀製,宜寒不宜暖。加少許白檀調氣,散寒止痛,此酒不但好喝,也對身體有益。”
又見一人撫掌大笑,說道:“自古文人墨客多半好酒,可熱衷自己釀酒者,還是本朝才有啊。像萬曆年間,王虛窗之‘真一’,徐啟東之‘鳳泉’,烏龍潭朱氏之‘荷花’,王藩幕澄宇之‘露華清’,施太學風鳴之‘靠壁清’,都是著名的私家佳釀。”
飯後,董小宛端出桃膏與瓜膏,充當飯後甜品。隻見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如金絲糖,與潔白瓷器相映襯,十分漂亮。眾人一品,紛紛叫好。
紛紛詢問做法,董小宛笑稱:“每年五月,取新鮮桃汁、西瓜汁,以文火煎之,加糖慢攪細煉,直至成膏。”
冒襄微笑著加了一句:“小宛每年都會親手製作桃膏和瓜膏,親自坐在爐邊看著火候,稍有走神就會燒焦,所以此物雖材料尋常,但製作不易,實在難求。”
夜晚 秦淮河畔
入夜,王書生和劉書生帶那河南客商,一起走向秦淮河畔。隻見河麵燈船、畫舫往來不斷,兩岸水樓中,女客團扇輕紈,緩鬢傾髻,軟媚著人。
河南客商兩眼早已不夠用,隻顧四處觀瞧。每艘畫舫四周都有雕欄,掛有綠色帷帳,畫舫上載有二十餘人,其中少年男子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各艘畫舫以繩相連,各自銜尾,宛如一舫,燈火通明,連成一道燭龍。
突然,他發現其中一艘畫舫最為熱鬧,依稀有十餘男子聚會,歌妓在旁演奏、烹茶。客商問王書生:“那艘畫舫如此熱鬧,不知是何人在此?”
王書生舉目望去,笑道:“你運氣倒好,這是複社中人在此聚會。”
客商一愣,問道:“複社一向以清流自居,怎麽也作此狎妓之舉?”
一旁的劉書生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似地看著河南人道:“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如今士人聚會,多選畫舫。即使是複社這種黨社之聚,也不例外。”
那畫舫中正在上演《鳴鳳記》,而且不止一個戲班,而是兩個戲班競演。王書生說道:“你可別小看這些聚會,當初評選‘秦淮八豔’,也是這些名士在畫舫上聽歌賞曲時所為。”
客商又問:“聽聞複社中以冒襄冒辟疆最是才華橫溢,不知哪位是他?”
王書生說道:“我已看過畫舫中人物,並無冒襄在內。聽說冒襄與名妓董小宛出雙入對,說不定此時正在某處聽曲呢!”
深夜 杭州
書生倒沒說錯,此刻冒襄、錢謙益等人正在張岱家中聽曲。張岱的家養戲班,正在園內演唱昆曲。眾人看到暢快處,紛紛叫好。錢謙益說道:“張兄此園清雅,我平生所見的私家園子,唯有我常熟錢氏宗親錢岱的小輞川可比。”
張岱一笑,說道:“錢兄過譽了,小輞川有四堂,集順堂、怕順堂、百順堂、其順堂,均有大名,拙園怎可與之相比?”
錢謙益笑道:“錢岱家中有女樂,共有女伶十三人,每逢酒宴必演出,以《霓裳羽衣舞》最為拿手,另有《西廂記》、《牡丹亭》、《浣紗記》、《玉簪記》、《紅梨記》、《雙珠記》等,每逢宴請均可擇一二出演。今日見張兄家中戲班,實在不遑多讓。”
看罷昆曲,眾人在月下行酒令,自不免玩最流行的葉子戲。隻見大畫家陳洪綬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眾人觀瞧,這酒牌共有四十張,每張繪製一名《水滸傳》人物,栩栩如生,牌上注明各種飲法,大家行酒令時,就依照牌上所指示飲酒。
眾人行罷酒令,盡歡後各自散去。張岱送別諸人,回到臥室,眼光所及瞟到牆上窗戶。這窗戶極是特別,窗框用古梅樹幹製成,順其本來,不加斧鑿。這窗名為“梅窗”,為另一位大文人李漁所製。
睹物思人,張岱打算明日去李漁家中一聚,想著想著,便朦朧入睡。夢境中,他仿似與李漁在家中食蟹。二人都嗜蟹如命,每年螃蟹上市,李漁都是一日不落,日日大啖,將家中酒稱為“蟹釀”,將家中負責烹蟹的丫鬟稱作“蟹奴”。
就在張岱夢中品蟹的時候,冒襄已經回到自己的宅子,董小宛鋪好紙,磨好墨,擺好一杯香茶,挑亮了蠟燭的燈芯,便悄悄退了出去,她知道自家老爺要寫一封極其重要的書信。
冒襄拿著陳名夏的書信思慮再三,才在紙上寫下:“百史兄台鑒……秋來風疾,每日臨睡坐嗑二刻,想必痼疾漸重……唯兄所請,恐難成行。”
(本文為非虛構類寫作,主要內容全部根據明代名人筆記,記錄了明代江南文人的生活,包括食物、陳設、器物、收藏愛好、秦淮河的畫舫等。但情節純屬虛構,將明朝後期文人強行穿越時空拉在一起,一方麵突破了年齡限製,另一方麵突破地域局限。
文中涉及人物:陳繼儒(1558—1639年)、張岱(1597—1679年)、錢謙益(1582—1664年)、冒襄(1611—1693年)、高濂(1573—1620年)、李漁(1611—1680年)、馮夢龍(1574—1646年)、文震亨(1585—1645年)
參考資料:高濂《遵生八箋》、袁宏道《觴政》、文震亨《長物誌》、冒襄《影梅庵憶語》、張岱《陶庵夢憶》、黃省曾《吳風錄》、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李日華《味水軒日記》、鍾惺《秦淮燈船賦》、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記》、馮夢楨《快雪堂日記》、侯方域《馬伶傳》、謝肇淛《五雜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李漁《閑情偶記》)
原載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