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茶人,不免也有子期伯牙之想,於是要邀約二三素心人,春朝秋夕,二十四節氣,來茶室小坐。必亦盡出平生之奇搜秘藏,與乎邇來胸中鬱積的諸般意思,都衝在一甌一盞中。
茶人
翹起蘭花手往茶碗裏衝水的人有可能是舞蹈演員,不一定就是茶人。
茶人不是一個技術工種。在山上種茶的,叫茶農;在廠裏製茶的,叫茶工;在店裏賣茶的,叫茶商。以上一般都不被稱為“茶人”。至於拿了國家證書,審評茶葉等級,商榷茶葉價格的,叫茶藝師;在農業大學講授茶葉栽培,著書立說的,叫茶學家;負責規劃指導本地茶產業、茶經濟的,可能叫做“分管農業的什麽長”之類,也都不叫作“茶人”。
隻有坐在席上泡茶的,才可能被稱為茶人。
坐在茶人對麵喝茶的,稱為茶客;茶客如果起心動念,交學費,托人情,要學會泡茶、學會喝茶的,也庶幾可以自稱為茶人了。然而如果學會之後隻在茶館裏跑堂摻茶,或者在馬連道開店賣茶,以至於在地方文藝匯演、民俗文化景觀中出個場,則最終也還是不能被歸為茶人。
因此茶人隻能是坐在席上專心專意泡茶的人,除了泡好茶,他就別無所求。在他看來,對茶的最高尊重,就是把它泡好。因此他必定窮盡心力、別無旁騖地來做好這件事。這件事並不容易。一泡茶,可以好到什麽程度,就像"宇宙的邊緣在哪裏"的問題一樣,是無解的。真正的茶人不會因為無解而輕率地止步,以至於說"這泡茶已經夠好的了"這樣的話來。他像天文學家希望看得更遠一樣希望泡得更好,因此泡茶既是他的日課,也是他的事業,終其一生,他都在追求浩瀚如宇宙的茶滋味。
茶人要知茶、識器、辯水、控火,了解一切與泡茶相關的知識;有時候他突然消失了,則一定是去訪茶山,會勝友,探名泉,拜巧匠了。山川廣大,物類繁孳,可以增廣見聞,涵泳胸襟,其間有靈物精器,巧思奇術,亦足以補鬥室之不足。歸來以後,倚窗運思,若有所悟,然後煮水運壺,那湛湛茶湯中,定然別是一番廣大精微的氣象。這個時候,作為茶人,不免也有子期伯牙之想,於是要邀約二三素心人,春朝秋夕,二十四節氣,來茶室小坐。必亦盡出平生之奇搜秘藏,與乎邇來胸中鬱積的諸般意思,都衝在一甌一盞中,與諸子商榷點定。興盡而散,送客掩扉,一彎新月天如水。
其實,多半時候,茶人有一個踽踽的背影,你總看到它淡淡地隱入顢頇肥膩的塵囂中,不起眼,但揮不去。
茶道
“茶道”的說法雖然我們可以考證為最早出自唐僧皎然,然而近世這個詞的頻繁使用,還是受了日本的影響,或者藉由台灣輾轉內銷。這就好比耐克鞋,由中國製造,由美國營銷,中國人再花錢買來享用。久居日本並著文向國人介紹日本真相的學者李長聲先生有《茶·茶道·煎茶道》一文,開首即道:“茶道,譯作茶藝才是。……我們中國人望文生義,很容易誤解或附會,做一些莫測高深的道德文章。”又有《說'道'》一文雲:“日本人很愛把人為事物名之為道,如柔道、劍道、弓道、茶道、書道、花道,統歸為兩道,即武道與藝道。……實際上日本人平時不大說‘道',劍道叫劍術,書道叫習字,花道叫插花,出版之際好好叫《花道大全》、《茶道全集》什麽的。茶道本來叫茶湯,十九世紀末晚才與時俱進,遊樂、技藝都道貌岸然。”
可見“道”字在日語裏,實際上與“術”的意思差不多。日語本身也習慣把同一種稱謂或者行為,根據場合與對象的不同,分別用“敬語”/“常用語”,或者“正式語”/“口語”來表達,兩種表達意思完全一樣,隻是情感色彩不一樣。在現代漢語裏,這樣的習慣基本上已經消失了,比如在日常生活的交談中,我們很少用“令堂”來尊稱對方的母親,而對自己使用“鄙人”、“愚兄”這樣的謙稱了。因此,把“茶道”這個詞借用回來之後中,我們免不了要“望文生義”而“做一些莫測高深的道德文章”。
近來飲茶之風甚熾,而在“泡茶”這個事上,確實也籠罩著不少“莫測高深”、“玄之又玄”的氣氛。時尚媒體一向比較熱衷於對“奢華而又不乏精神內涵的生活方式”的推崇與傳播,以此也彰顯自己“有品味的高檔雜誌”的定位,因而一定會把“泡茶”這個“中國式的優雅生活傳統”列入重點專題來做。要做,則必冠以“茶道”之名,令人望文而生清雅幽玄之義,再配以精致的擺拍照片,紫泥壺,淨瓷杯,幾縷茶煙,嫋過線裝的《道德經》或者《心經》,構成了中國人的精神家園。
在以權貴與商賈為對象的高檔會所、高檔酒店以至於“心靈修習所”之類的組織中,“茶道體驗”也是一項必不可少的活動,而參加一次,所費也需數萬以上。最近我就聽說某企業家,借其所在會所的名義,在雲南一家頂級酒店舉辦茶會,盛邀會所的其他會員參與。於是十數位成功人士飛赴雲南,訪茶山,品普洱,聆道訓。其後遂有會員出手一百萬元訂購茶葉,另一外做餐館連鎖的老板當即責令主廚研發普洱茶係列菜品。正是道可道,非常道。
如果把“茶道”改稱為“茶藝”,也有問題,因為“藝”字總帶有“表演”和“娛樂”色彩。地方政府更喜歡使用“茶藝”這個詞。在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發展旅遊,擴大招商的地方經濟振興大戲中,往往就有“茶藝”表演的戲份。許多地方有專門的茶藝表演隊,以妙齡女子為主,著漢服,或旗袍,在古樂民歌的配合下,按一套固定程式,為遠方的來客表演傳統茶藝,弘揚某某茶文化。
因此“茶藝”的使用,又讓人不太甘心,蓋與其說是欲其振興,毋寧說是任其淪落,仿佛然蹈了“武藝”的覆轍,終歸還是要上春晚的開場或者過場跑跑龍套。
切實一點的說法,我想,還是"泡茶"就好了。
茶江湖
泡茶界隱然也是一個江湖。
各地茶種不一,製法不一,氣候幹濕與乎風俗習性不一,故口味不一,而泡法不一,也就有了流派之別。大體說來,各流派以地域為界,則如蜀中有花巧的一路,雲南有沉鬱的一路,閩粵有流麗的一路,東吳有簡淡的一路,此外還有寶島台灣與東瀛兩道(抹、煎)的精細路數,近年也傳入內地,頗擁生徒。北方地區,傳統上不太講招數,徑直泡來就是,隻北京城內匯聚了天下各派名手,是藏龍臥虎之地。
這是民間的情形。
在國家,還有一個茶藝師的培養和等級評定製度,有全國統一的教學內容和考核方式,通過以後就是拿了等級證書的茶藝師,這個相當於技師或者工程師的認證,其技能側重在茶葉的鑒定與評級之類,在茶的泡法上,不像民間流派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講究。然而畢竟是官方認可的,民間茶人雖然或有不服,但場合上還是恭敬有加。
各派高手固然挾技自重,坐鎮一方。如果誰要跨州越界,以茶會友,則必須小心從事,萬般地周到得體,才不致身陷險惡。在北京城內,尤其不可動輒月旦人物,評議茶事,一不留意就會與人交惡。
武林的江湖已經漸漸隱去,茶人的江湖正在浮出水麵。
詩曰:
皎陸不分家,抹煎都是茶。
越甌調閩水,奈作豆箕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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