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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翁與勞倫斯的堅果記

(2025-01-05 21:20:17) 下一個

我在研究莎士比亞作品裏的栗樹時,讀到某位專家的一個評注:“The Horse Chestnut was probably unknown to Shakespeare.” (莎士比亞可能不知道馬栗子樹)。

這讓我多少有些吃驚,因為原生於巴爾幹半島的馬栗子樹(學名Aesculus hippocastanum,即七葉樹)早就是愛爾蘭和英國處處可見的行道樹了。從文字記載上看,從十九世紀中開始,英國與愛爾蘭的孩子們就喜歡用馬栗子玩康克戲(conkers)。遊戲需兩人一組才可以進行,在馬栗子上打一個洞,然後穿入一根長度約25厘米的有彈性的繩子,繩子一端打結以防堅果掉出。 遊戲開始時,其中一人將堅果懸空吊起,另一人拉動繩子,使用自己的堅果橫向打擊對方的堅果。二人輪流交替進行,直到一方的堅果破碎為止。 遊戲玩著玩著,玩出了檔次,自1965年開始,每年十月的第二個星期日都舉辦世界康克戲錦標賽,參賽者大多是成年人。

(馬栗子)

(康克遊戲)

20世紀英國著名作家大衛·勞倫斯(D. H. Lawrence,1885年—1930年)在他的半自傳小說《兒子與情人》第三章中,有一段這樣的情節:媽媽問威廉,為什麽撕破同學的衣領。威廉答:“我的砸果,已經贏了他十七次(I'd got a cobbler as 'ad licked seventeen)……” 同學不服,用難聽話譏諷威廉,威廉氣的去掐他,同學搶了他的砸果跑了。威廉去追他,糾纏間撕破了對方的衣領,但搶回了砸果。說罷,“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掛在繩子上的黑色陳舊的馬栗子。這個老砸果-擊碎了十七個掛在類似的繩子上的其他砸果,所以這個男孩為他的老兵感到驕傲。”(He pulled from his pocket a black old horse-chestnut hanging on a string. This old cobbler had "cobbled"—hit and smashed—seventeen other cobblers on similar strings. So the boy was proud of his veteran. )Cobbler在英文方言裏是“馬栗子”的意思,中文翻譯為“砸果”,方便中國讀者理解。

這段描寫讓筆者想起小時候在福州老家鬥酸酸草的經曆。福州人嘴裏的“酸酸草”就是酢漿草,路邊荒地裏很多,夏天開五瓣的粉色花。酸酸草瘋長的季節,幾乎每天都有鬥草遊戲。孩子們特地摘一小把最肥大的酸酸草回來,將莖上脆嫩的內芯輕輕往下一剝,隻留下一條細絲。鬥草比賽開始時,兩人各持一根,葉片朝下,相互勾連和糾纏,然後各自用巧勁,細絲先斷的一方為輸。十幾個孩子互相比賽,誰的手裏剩下的三葉草最多,誰就是“大王”,可以對其他孩子發號施令。你贏了,是“大王”,重重的用手指彈一下我的腦門,我是“底仔”(福州話,墊底的意思),為你拿書包,鞍前馬後“伏侍”著……

鋼筋叢林出現前,我們的童年是在如詩如畫的大自然中成長的,很多遊戲都是就地取材產生的。

莎士比亞筆下的 “chestnut”, 指的是西拔牙栗(Spanish Chestnut),又名甜栗(Sweet Chestnut),學名Castanea sativa,與馬栗子不是親戚關係。兩者的果實外形很像,但前者可食用,後者果實有毒。栗樹原生於南歐和小亞西亞,中世紀早期由羅馬人傳入西歐,中世紀晚期盛行起來,在莎士比亞時代似乎備受推崇,甚至被視為最好吃的野生水果之一。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中有三處提到了栗樹(栗子):

 

(栗子)

第一處,《麥克白》(Macbeth)第一幕第三場,三個女巫在荒原上相遇。女巫甲問女巫乙在做什麽,女巫乙答:“殺豬”(Killing swine)。女巫丙問女巫甲去幹什麽,女巫甲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水手的妻子膝上放著栗子,她嚼啊嚼啊嚼。‘給我,’ 我說。‘滾開,巫婆!’吃飽了的賤人喊。她的丈夫去了阿勒頗,是‘老虎號’的船長;但我要乘著一張篩子到那裏,像一隻沒有尾巴的老鼠,我會做的,我會做的,我會做到的。” (A sailor’s wife had chestnuts in her lap,  And munched, and munched, and munched. “Give me,” quoth I. “Aroint thee, witch!” the rump-fed runnion cries. Her husband’s to Aleppo gone, master o’ th’ Tiger; But in a sieve I’ll thither sail, And like a rat without a tail, I’ll do, I’ll do, and I’ll do.)這種場景在莎士比亞時代的現實生活中可能上演過很多次,貧窮的老婦人往往吃得很少,還得不到尊重,討一口吃的還要被別人罵作“巫婆”。於是窮老太婆想要報複,有趣的是,她的報複對象竟然羞辱她的那個人的配偶。她會在女巫姐妹的幫助下控製風向,讓水手的船無法入港。“雖然他的船不會沉沒,但會遭受暴風雨的襲擊”("Though his bark cannot be lost, / Yet it shall be tempest-toss'd")

第二處,《馴悍記》(Taming of the Shrew)第一幕第二場,彼特魯喬(Petruchio)打算覓得一白富美為妻,他的朋友提到了待字閨中的凱瑟琳,但提醒彼特魯喬,女方的脾氣非常壞,是不折不扣的悍婦。彼特魯喬卻毫不為意,反駁道:“你們以為一點點喧囂就能讓我掩耳撤退嗎?難道我一生中不曾聽過獅子的怒吼嗎?難道我不曾聽過海上的狂風巨浪,像一頭汗流浹背的憤怒野豬一樣咆哮嗎?難道我不曾聽過戰場上巨炮轟鳴,天空中的雷霆霹靂?難道我不曾在一場激戰中聽過震天的嘶吼、馬蹄奔騰、金鼓雷鳴?女人的口舌發出的聲音,還不及農夫火中之栗發出的響聲的一半,你們卻告訴我如何的可怕。呸,呸,用小蟲子來嚇唬男孩子。”

(Think you a little din can daunt mine ears?   

Have I not in my time heard lions roar?

Have I not heard the sea, puffed up with winds,

Rage like an angry boar chafed with sweat?   

Have I not heard great ordnance in the field,   

And heaven's artillery thunder in the skies?

Have I not, in a pitched battle, heard

Loud 'larums, neighing steeds, and trumpets' clang?   

And do you tell me of a woman's tongue

That gives not half so great a blow to hear

As will a chestnut in a farmer's fire?

Tush, tush, fear boys with bugs.   )

第三處,《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第三幕第四場,莎士比亞用栗色來形容頭發的顏色。羅莎琳(Rosalind)和西莉亞(Celia)坐在林子裏等奧蘭多(Orlando),奧蘭多沒有按時出現。羅莎琳這樣評論奧蘭多的不靠譜:“他的頭發就是這種偽裝的顏色。”(His very hair is of the dissembling colour.)西莉亞說:“比猶大的頭發顏色略微深些,他的吻就是猶大一脈相傳下來的。”(Something browner than Judas's marry, his kisses are Judas's own children.) 羅莎琳馬上反駁女友:“憑良心說一句,他的頭發顏色很好。”(I' faith, his hair is of a good colour.)西莉亞接著答:“那顏色好極了,你的栗色是最好的顏色。”(An excellent colour: your chestnut was ever the only colour.)這段對話將姑娘家在戀愛中患得患失的心理刻畫的淋漓盡致。

除了栗子,莎士比亞的作品裏還出現了榛子、核桃等堅果。

令人遺憾的是,當今的英國人已經不太了解伊麗莎白時代的古人對榛樹(榛子)的熱情了。榛樹是整個不列顛群島常見的林地物種,喜歡在開闊的林地或林緣生長。榛樹的柔荑花序於冬末或初春掛在樹梢上,宣告著春天的來臨,榛子是一種寶貴的食物資源。現代作家很少能像莎士比亞那樣,用榛樹來形容姑娘的美麗。《馴悍記》第二幕第一場,彼特魯喬如此吹捧凱瑟琳:“凱特,就像榛樹枝,又直又細,顏色像榛子一樣棕,比榛子仁更甜。(Kate, like the hazel-twig/Is straight and slender, and as brown in hue/As hazel-nuts, and sweeter than the kernels.)。《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 )中的精靈王後麥布(Queen Mab)的馬車就是用一個空榛子殼做的。 

(榛子和榛樹花)

(精靈王後麥布的榛樹殼馬車)

1989年,人們在挖掘數百年前的英國倫敦玫瑰劇院(Rose Theater)的地基時,發現這家劇院的地板上鋪滿了榛子殼。一些不明就裏的人將這一驚人的發現解釋為這些榛樹殼是劇院觀眾吃零食時丟下的,並感性地稱,榛子是伊麗莎白時代的爆米花。仔細想想,這個解釋根本站不住腳。吃榛子很費功夫,不可能每個觀眾都從家裏帶了胡桃夾子去看戲。如果這些榛子是預先去殼的,為什麽殼子會掉在劇院的地板上呢?

真相是這樣的:玫瑰劇院附近有一個肥皂工廠。伊麗莎白時代的肥皂有兩種,一種是草木灰、石灰、牛脂和堿液製成的洗衣皂,另一種是氣味芬芳、對皮膚刺激性較小的護膚皂 ,使用從西班牙進口的橄欖油為原料,榛子油是一種更便宜的本土替代品。肥皂製造業是一種獲利頗豐的壟斷性行業,這種奢侈品的廢料(栗子殼)被回收利用,與附近的泰晤士河的煤渣、灰燼、沙子和淤泥一起製成廉價的地板(又稱窮人的“砂漿” poor man’s mortar),出現在了玫瑰劇院。

1599年環球劇院開始使用前,莎士比亞的部分早期劇目,如《亨利六世(上)》(Henry VI, Part 1)和《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是在玫瑰劇院上演的。腦補一下,當演員在台上傾情演出時,台下買站票的觀眾們踩著栗子殼,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像是助興呢!

莎士比亞曾經寫過,“整個世界都是一個舞台”(All the world’s a stage),為了更好地重現莎翁當年的舞台,一絲不苟的英國現代工匠們在重建倫敦環球劇院時,從世界第一產榛大國土耳其進口了榛子,製成砂漿鋪在地麵上。

莎士比亞的作品裏有兩處出現了核桃。

(核桃)

第一處,《馴悍記》第四幕第三場,彼特魯喬對著裁縫做好的帽子吹毛求疵:“哎呀,樣子很像一個粥碗!一個天鵝絨盤子!呸,呸,又淫穢又肮髒。哎呀,簡直是一個鳥蛤殼或核桃殼,一個玩意兒,一個玩具,一個把戲,一頂嬰兒帽。拿開它!來,讓我拿個大一點的。”

(Why, this was molded on a porringer!

A velvet dish! Fie, fie, ’tis lewd and filthy.

Why, ’tis a cockle or a walnut shell,

A knack, a toy, a trick, a baby’s cap.

Away with it! Come, let me have a bigger.)

第二處,《溫莎的風流娘兒們》(Merry Wives of Windsor)第四幕第二場,福特(Ford)說:“幫我再搜一下我的屋子,如果我找不到我要找的人,就盡管無情嘲笑我的極端行為好了。讓我永遠成為你們遊戲桌上的談資,讓他們這樣說我,‘像福特一樣嫉妒,他在空心核桃裏尋找他妻子的情人’,再幫我一次,和我一起搜查一次”(Help to search my house this one time. If I find not what I seek show no colour for my extremity; let me for ever be your table-sport; let them say of me, " As jealous as Ford, that searched a hollow walnut for his wife's leman." Satisfy me once more; once more search with me.)

核桃原生於波斯,在莎士比亞時期的英國非常流行,種植範圍廣,經濟用途主要限於木材。當然,核桃仁也是當時的一道美食。

自從定居溫哥華後,我這個福建女人在戶外散步時一一見到了上文中的馬栗子樹、栗樹、榛樹與核桃樹。它們出現在我後半生的風景裏,春夏秋冬四季變換,訴說著另一番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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