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我一直穿的是手工製作的燈芯絨搭扣布鞋。
媽媽找來家中裁衣時剩下的深藍色燈芯絨碎布,然後把我帶到福州三坊七巷的一戶人家那裏。那個破落的大院裏有一間黑乎乎的耳房,裏麵住著一個滿麵皺紋頭發銀灰的老婆婆。大概是長期彎腰做針線活的緣故,老婆婆略微有些駝背。
老婆婆收下燈芯絨碎布後,拿了一把軟尺,在門口光線敞亮的地方量我的腳板的長度和寬度。大約十天半個月後,媽媽就帶著我去取鞋子。老婆婆做的鞋子針腳結實,穿上去很鬆軟,就是有點大 – 那是媽媽特地吩咐她將鞋子做大一碼的,這樣我可以多穿半年才換新的。
之前在電影裏見過納鞋底的鏡頭,我可以想象,老婆婆在我們母女走後便開始畫鞋樣,用漿糊和破布粘成的硬襯板晾幹後做鞋幫,在藍色燈芯絨鞋麵下墊一層白布做鞋夾裏,然後一針一針地納鞋底。黑乎乎的耳房裏應該還沒有安裝電燈的,即使有,艱辛度日的老婆婆也一定舍不得多用電。為了及時交貨,她應該會在夜間昏黃的煤油燈下趕工吧。鞋底硬,一不小心就會斷針,甚至紮得手指滲出了血。她老眼昏花,家中可有兒女幫她穿針引線?平時媽媽在家裏為我的新衣繡花時,穿針引線就是我的活。想必縫鞋的針線和繡花的針線在空中劃過的弧形應該是一模一樣的,是一種精美的藝術,也是一門辛苦的手工活。
我問媽媽,為什麽不到百貨店裏為我買一雙新鞋呢?
媽媽答:“你天生一副棺材腳,又細又長,腳型不好,買不到合適的鞋!”
她這麽一說,我這才注意起自己的腳丫子來。我的腳板又瘦又長,第二根腳趾突出來,明顯地長於其它腳趾。我隻是中等個頭,平實穿的涼鞋號碼卻比同班的女生長一些,算是個長腳姑娘。
我又看了看媽媽的腳,不由嚇了一跳。她是一米五的小個子,卻穿著38碼的布鞋。 她的腳掌又寬又胖,大腳趾最長,從大腳趾到小腳趾依次變短,腳部前緣整體呈斜坡狀,和我的腳型很不一樣。
我接著問媽媽:“你的腳那麽長,不也照樣買得到合適的鞋子?”
媽媽笑笑,答非所問:“小時候家裏窮,都是打赤腳上學的,一直到小學畢業才穿鞋。光腳不受拘束,就像雜草一樣瘋長,等十幾歲買新鞋穿時,發現要穿38碼了。”
我十歲那年,媽媽為我買到了一雙皮鞋。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年頭,福州的百貨店裏幾乎看不到上好的皮革女童鞋,福州人都說,隻有從上海的大商店才能買到時髦的童裝和童鞋。媽媽的一位老同事經常去上海出差,媽媽早在一年前就囑托他,有機會為自己的女兒在上海買一雙漂亮的黑色丁字皮鞋。
一年後,同事果真買到了皮鞋。媽媽從同事家拿了鞋子回來,興衝衝地為我穿上。盡管她事先已經交待好要買大一號的,但我的雙腳的生長速度顯然超過了她的預估,新鞋子套在腳上緊緊的,隻能留給妹妹穿了。媽媽顯然很失望,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右腳丫,氣呼呼地說:“棺材腳,活該沒有好鞋穿!”。
我卻不以為意,心想皮鞋硬硬的,哪有布鞋舒服,還是繼續穿我的藍色燈芯絨布鞋吧。我的藍布鞋看起來像秀氣的小船,踩著它走路,老讓我有“步步生蓮花”的感覺。如果再穿上媽媽縫製的連衣裙,我的整幅身心都想快樂起舞。隻是燈芯絨布鞋容易磨損,而且不防水,隻能在晴天時小心翼翼地穿,半年後就開始變形,一年後便“壽終正寢”了。
小學畢業那年,我長到了一米五高,穿37碼鞋。初二那年,我身高1米58,穿38碼鞋。
媽媽見狀嚇壞了,連聲說:“棺材腳,棺材腳,趕緊打住,不能再長了,長到39碼,就買不到鞋子了!”福建的女人普遍小個子,當地商場裏幾乎很少賣38碼的女鞋,更遑論39碼了。
一語成讖,一直到高中畢業,我的個頭沒長高一分,雙腳也固定在38碼。
從13歲起,我便再也沒有穿過手工布鞋了。確切地說,隨著商品經濟日益發達,誰家還在油燈下飛針走線納鞋底呢?傳統的手工布鞋退出了曆史舞台。
大概是穿慣了舒適的平底布鞋,三十歲前我幾乎不會穿高跟鞋,隻買平底鞋穿。我喜歡皮質的“船鞋”,形狀像一條船,沒有鞋帶,不露腳趾,近五分之四的腳麵露著。對於我這個身高勉強達到一米六的女人來說,平底的船鞋很難拉長身材比例,須盡量少穿,但我在潛意識裏把船鞋當成了藍色燈芯絨平底布鞋的延伸。我的足尖踩著船鞋一路顛簸,從福建往北歐,再往北美,不停旋轉,不停劃圈子,不知不覺中,輕舟已過萬重山。
(各種船鞋)
我在生活的曆練中學會了以自嘲的方式放輕鬆,每當母親再次提起我的“棺材腳“時,我便笑著糾正她:“媽,這叫‘希臘腳’,擁有這樣腳型的人,行動力強掌握實權,不會受人欺負的。”我還告訴媽媽,她擁有一雙典型的埃及腳,天生財運不錯,這一生福氣多多。我的一番話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
我在溫哥華居然玩起了鞋子混搭風,總共有三回。
第一回是大冬天去Charlie家開party, 我穿著棕色的長裙,帶著寶弟前往。剛到Charlie家大門口,好友邁哥就注意到我右腳穿了一隻黑色的短筒靴子,左腳穿了一隻棕色的短筒靴子,兩種靴子款式不一樣,隻是鞋跟的高度差不多,我穿上去竟然沒有任何不適感。邁哥哈哈大笑,趕緊用手機拍下了我的一黑一棕兩隻靴子。
不久我帶著寶弟去看牙醫,在診所排隊時,寶弟忽然指著我的腳說:“媽媽,你又穿錯鞋子啦!”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兩隻腳分別套著不同款式的運動鞋。我主動把這幅狼狽相拍了下來,發給Charlie夫婦和邁哥看,並調侃自己將混搭風發揮得淋漓盡致。好友們說,原來我這位平時以做事嚴謹著稱的銀行高級業務經理在私底下竟然是“大頭蝦”呢!
疫情過後,朋友圈興起了戶外活動。我買來兩種不同款式和顏色的登山鞋,擺在車庫裏的鞋架上。某天與一群朋友約了去滑雪勝地附近的森林裏采野菇,邁哥夫婦開車來接我。我在自家的車庫裏找了半天,卻發現兩雙新買的登山鞋各少了一隻,另一隻怎麽也找不著。我靈機一動,幹脆把兩隻不同的登山鞋套在左右腳上,對邁哥夫婦說:“將混搭風進行到底!”他倆忍俊不禁。
其實我身邊的女性朋友們在生活的各個層麵都擅長巧妙的混搭,比如裝修房子時,她們把心儀的幾種家居風格融合在一起,創造出簡約舒適的居家環境。外出工作時,她們利用新品加舊貨或高檔配平價的方式搭配服飾,顯得知性大氣幹練清爽。可我知道,無論多麽出色的打扮,搭了差強人意的鞋子就功虧一簣了。沒有哪個女人會像我一樣,在工作之餘來個如此隨意糟糕的鞋子混搭風吧?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一個女人糊塗到我這種程度,卻依然備受家人和朋友們的嗬護,而不是指摘與苛責,不也是一種對幸福的最好詮釋嗎?
行文至結尾處,忽然想到香草界的一種混搭。通常在中國烹飪中,頂尖鮮美的食材需要保持它的原生態的美味口感,“竄味” 乃廚師之大忌也。但法國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用香氣濃鬱的法國龍蒿(French Tarragon)來烹飪魚、肉類和雞蛋等,幾乎到了無龍蒿不歡的境地。可以說,幾百年來龍蒿在歐美菜係裏扮演著重要的高貴角色。近幾十年來,餐飲界卻出現了一種奇異的混搭風,某些高大上的法式餐廳開始使用薑黃(turmeric)、紫蘇(shiso)和中東紮塔爾綜合香料(za’atar)來製作法餐。有人質疑,沒有了龍蒿的豌豆湯和鄉村冷肉醬還算是法餐嗎?但食物的本質不就是通過滿足味蕾來帶給人類快樂的滋味嗎?原汁原味是達成此願的一種手段,別具一格的混搭也是殊途同歸啊!
(法國龍蒿)
附:最近在研究菊科蒿屬植物(Artemisia),發現200多種蒿屬植物裏,有幾種屬於舌尖上的美味,包括中國的蘆蒿(學名:Artemisia selengensis),艾蒿(學名Artemisia argyi ),茵陳蒿(學名:Artemisia capillaris),還有歐洲的龍蒿(學名Artemisia dracunculus)。
龍蒿是一種多分枝灌木,可長到一米高,每根莖上含多對細長的披針形葉子, 分為法國龍蒿和俄羅斯龍蒿兩種。法國龍蒿帶有甘草、薄荷、茴香和香草(vanilla)的味道,適合烹飪,俄羅斯龍蒿風味較淡,較少用於烹飪。法國龍蒿的花是不育的,不結籽,隻能通過分根來繁殖,俄羅斯龍蒿可通過播種來繁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