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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小鹿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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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勿忘我

(2024-02-25 17:16:46) 下一個

第一篇:一諤失蹤

 

1955年暮春的一個早晨,幾位公安人員突然出現在林家,帶走了林一諤。緊接著,他們將林家在福州後曹巷的老宅仔仔細細搜了一遍,拿走一些屬於一諤的書信、藥方和其它文字資料。

十三歲的鳳鳴放學回家,看見母親華玉滿麵淚痕,六歲的大弟炳凡似乎受了驚嚇,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袖不放。不到兩歲的小弟炳誠坐在床頭大哭,母親也沒心思理他。

看到鳳鳴回來,無助的華玉像見到了救星,立刻拉著女兒的手說:“依妹啊,依爹被抓走了,我們怎麽辦?”

鳳鳴其實心裏也很害怕,表麵卻故作鎮定,安慰母親說:“依媽,不要驚,鳳鳴幫你去打聽。依爹是好人,沒有做過壞事,很快會回來的。”

鳳鳴已經上學半年多了,學會了普通話,比起隻會講長樂方言的華玉,她去政府部門辦事顯然有著語言優勢。解放戰爭未期,北方都已解放,人民解放軍揮師南下後,占領了南方各省份,但江南曆來是國民黨的統治區,嚴重缺乏共產黨幹部。在這種情況下,共產黨從軍隊和北方的解放區挑選了一大批優秀幹部到南方地區擔任領導職務,以鞏固勝利成果,這些人從此留在了南方。解放初期的福建省市政府部門裏就有很多南下的幹部,不懂福州話。

鳳鳴找了居委會、派出所、公安局等諸多部門,拚命打聽父親的下落,希望有關部門給個抓人的理由。一開始,盡管她流著淚苦苦哀求,仍舊沒有人告訴她任何實情。鳳鳴不死心,每天早早地下課後,往各個政府部門跑,對著工作人員死磨硬纏,試圖“撬開”他們緊閉的嘴,哪怕他們隻給一個父親被關押的地址也好。

回到家後,鳳鳴幫母親紡紗、做家務和照顧弟弟。堅強的華玉做了最壞的打算,不再哭泣,默默經營著紡織廠。鳳鳴晚上一鑽進被窩,淚水就撲簌簌往下落,不斷在心裏呼喊父親:“依爹啊,你在哪裏?你還活著嗎?”

……

第二篇:苦兒尋父

 

一諤失蹤一個多月後,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被鳳鳴的執著和孝心感動了,偷偷塞給她一張紙條,上麵寫著:白沙鎮土河村閩侯看守所。

工作人員對她說:“小妹妹,你去那裏找爸爸。不過,你要答應我,一輩子不許告訴別人這個消息是我透露的,不要給我惹麻煩。”

鳳鳴拚命點頭。她對那個工作人員充滿了感激之情,幾十年來守口如瓶,迄今為止沒有對任何人說出恩人的名字。

可是,父親到底犯了什麽罪,會被關押在看守所裏呢?

鳳鳴對母親說:“我要去找依爹,查明他被捕的原因,為他伸冤。”

華玉問:“看守所在山溝溝裏,大老遠的,你一個女孩子家,路上不安全,怎麽去?”

看守所離福州不到五十公裏,但畢竟是鄉下地方,在交通不便利的五十年代,可是一段不小的距離。

鳳鳴的態度很堅決:“依媽,我會想辦法的,一定能見到他。”

華玉從鳳鳴的身上看到了十五歲時的自己。當年她的父親暴斃,她毅然決然推遲婚期,做了家族生意的女當家,一個人巡夜,孤身闖賊窩等,見識和膽量不在男人之下。華玉驚訝地發覺,女兒鳳鳴也繼承了她膽大的性格。自從遭遇大變後,外表嬌小孱弱的女兒一夜間長大了。

華玉心裏頗為安慰,不再阻攔女兒。

個頭小小的鳳鳴換上男裝,戴上工裝帽,將粗辮子盤起塞在帽子裏,背著行軍水壺,往隨身的布包裏塞了三四天的幹糧出發了。

她先是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來到了閩侯的白沙鎮。土河村離白沙鎮中心不到二十公裏,但沒有公交車,鳳鳴必須步行。

“既然看守所設在土河村,肯定是平常人不去的犄角旮旯吧”,鳳鳴一邊在心裏胡思亂想著,一邊行走在鄉下的黃沙路上。不識路的她好幾次走錯了,繞了一圈又一圈,雙腿幾乎要累斷了,似乎永遠走不到目的地。行軍壺裏的水喝完了,她就彎腰在路邊的溪澗裏取水。她擔心帶的幹糧不夠,一路上省著吃,在半饑半餓的狀態下長途跋涉。

十三歲的鳳鳴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平時穿著花衣裳走在福州城裏,常常惹來異性火辣辣的目光。這回她穿著難看的男工裝走山路,幾乎沒人正眼瞧她,鳳鳴暗自慶幸自己的一身男子扮相相當成功。

夜幕降臨,身上沒有幾毛錢的鳳鳴舍不得去旅館投宿。再說,這荒郊野外的似乎也找不到旅館。她也不敢去敲民宅的門,這麽漂亮的小姑娘私入民宅不是羊入虎口嗎?她靈機一動,走到了村邊的一片墓地,和衣躺在墓碑旁的茅草堆裏休息。鳳鳴深知鄉下人怕鬼,天黑時一般不走墓地,墓地是最安全的地方。

全身酸痛的鳳鳴躺在茅草堆裏,披上一件厚外衣,耳邊是呼呼的山風,天上隻有幾顆暗淡的星星。她滿心酸楚,想起兒時在家族私塾旁聽時,教書先生用長樂話念的幾句木蘭辭:“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今時今夜的情形和古樂府詩詞裏描述的何其相似?自己什麽時候也化身成花木蘭啦?可憐的依爹,女兒如何才能找到你呢?鳳鳴滿腹心事,眼角掛著淚水似睡非睡。

晨曦微亮,鳳鳴又啟程了,走走停停,又向幾個農民問路,終於在傍晚時分來到了隱在灌木林裏的一片由花崗岩砌成的四方形院落前。這應該就是解放前建的閩侯監獄吧?鳳鳴猜測著,不敢冒然闖入,於是躲在灌木林裏,耐心地觀察四周的情形。她在密林裏和衣過了一晚,內心五味雜陳,又激動又害怕,幾乎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清早,鳳鳴趴在灌木林裏,屏住呼吸,雙目死死盯著前方的關押所。

終於,幾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從看守所裏出來了。鳳鳴激動得從樹叢裏衝了出來,朝他們奔去。

駐防看守所的解放軍絲毫沒料到有人會“突襲”,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撲過來,嚇了一跳,立馬舉槍,子彈上膛對準了鳳鳴……

 

第三篇:父女重逢

 

鳳鳴驚恐萬狀,嘴上卻不停高喊:“不要開槍,你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軍叔叔從來不殺好人。我是來給父親送吃的……”

她舉起了隨身背的布包,揚起的手不小心打落了戴在頭上的男工裝帽,兩條粗黑的辮子垂了下來。

喔,原來是個小姑娘。解放軍戰士鬆了一口氣,放下槍,仔細打量鳳鳴。鳳鳴滿臉塵土,衣服又髒又爛,顯然走了很遠的路。即使如此,露出女兒麵目的少女鳳鳴仍是如此的清秀,滿眼是淚,眉目傳情。解放軍動了惻隱之心,趕忙問鳳鳴:“誰是你父親?”

“林智榮。他就關在看守所裏。”鳳鳴急切地回答。

解放軍戰士將鳳鳴領進了看守所內的一間辦公室,幾個公安模樣的人進來和鳳鳴交談。果然不出鳳鳴所料,他們問她的第一個問題是:“誰告訴你林智榮在這裏的?”

鳳鳴堅守底線,不肯透露恩人的名字,她拐彎抹角地答:“我去了派出所、居委會和公安局,他們說的不會有錯吧?”

公安人員笑咪咪地,對鳳鳴很客氣,但一再否認這裏關著一個叫林智榮的嫌犯。他們對鳳鳴說:“小妹妹,我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你的父親確實不在這裏,你快回家吧。出來這麽久,媽媽要擔心了。”

他們執意把鳳鳴送到了門口,無論鳳鳴如何苦苦相求,就是不肯鬆口透露林智榮的訊息。鳳鳴急火攻心,差點要給公安人員跪下了。難道見依爹一麵那麽難嗎?

鳳鳴失望地離開了土河村,走出幾公裏後,越想越不甘心,於是又折回了村裏。她知道看守所裏的犯人有放風時間,如果能守到那個時候,所有的犯人都出來走動了,說不定能見到依爹呢?

鳳鳴悄悄地走進看守所附近的灌木林,又在那裏和衣過了一夜。

天剛蒙蒙亮,鳳鳴一下子清醒過來,打起精神,目不轉睛盯著前方的看守所。

不知等了多久,太陽終於爬上了山崗,光芒四射,空氣中有一股初夏的清新味道。看守所的鐵門開了,幾十個犯人(包括嫌犯)在幾個持槍解放軍戰士的押送下,朝著不遠處的荒山走去。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低著頭背朝灌木叢林,鳳鳴看不清犯人的臉。

鳳鳴從灌木林鑽了出來,遠遠地尾隨其後。犯人們在荒山裏的一片長著稀疏灌木的紅土地邊停了下來,拾起地上的工具勞動,有的在搬石頭,有的在挖地,他們是在開荒墾田嗎?鳳鳴不是太明白。

幾個解放軍戰士以為荒山野嶺的,不會有外人來,放鬆了警惕,坐在林地的另一頭休息聊天。

鳳鳴仍是一身男子打扮,戴著男工裝帽,如一隻機敏的山貓,腳步輕盈,不發出一點聲響,鑽到了犯人堆裏,一個個瞅過去,想看清哪個是她的依爹。

犯人們個個神情麻木,男子打扮的鳳鳴走過他們身邊不停打量時,也引不起他們額外的好奇心。他們隻是一個勁埋頭幹活。

終於,鳳鳴在一棵小樹旁找到了彎腰鋤地的一諤。才消失了不到兩個月,一諤瘦了不少,頭發剔得短短的,胡子拉碴,不複當年風流瀟灑的模樣。

鳳鳴的淚水奪眶而出,淒厲地喊了一聲:“依爹!”

一諤一抬頭,滿臉錯愕,但他很快認出了男扮女裝的女兒。父女二人緊緊相擁放聲大哭……

解放軍戰士聞聲趕來,見到鳳鳴後,一臉無可奈何,又帶著幾分欣賞的口吻說:“小妹妹真是機靈啊,讓你找到了。”

他們將一諤父女領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給了半小時的獨處時間。

 

第四篇:特務嫌疑

 

鳳鳴摟著父親哭了一陣,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 趕緊擦幹眼淚,強忍著悲傷問父親:“依爹,他們為什麽抓你?”

一諤說:“他們說我是國民黨潛伏特務,要我老實交代。”

鳳鳴全身打了一個冷顫,這是她料想不到的回答啊!三年前他們全家從長樂龍嶺村遷到福州長住時,父親還特地改名林智榮,試圖掩蓋(或者說淡化)解放前的曆史。見到父親前,鳳鳴一直猜想英明的公安機關把一諤這個落魄地主給抓了,是不是要清算他解放前“剝削貧下中農”的舊賬呢?

什麽時候,父親又成了潛伏特務啦?這可是罪加一等啊,林家要死無葬身之處了!經曆了家庭巨變的鳳鳴有些草木皆兵,腦子開始飛轉,驚恐、焦慮、絕望等各種負麵情緒參雜在一起,讓她無法冷靜。

仔細一想,“特務”嫌疑似乎也有些根據的。自己的父親在解放前是長樂金峰鎮的參議員,與國民黨高官和軍隊的要員來往頻繁稱兄道弟的。父親對家裏人說這是生意需要,林家在金峰鎮有電廠(長樂唯一的電廠)、米廠和釀酒廠,規模不小,控製了長樂地區的民生。父親老是說時局不好,需要政府和軍隊的保護,才能免遭惡勢力的盤剝,因此刻意與政府高官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難道他也被“同化”了?

另一方麵,父親對國民黨的昏庸腐敗是深惡痛絕的。鳳鳴清楚地記得,1948年的某一天,父親帶著她在龍嶺村閑逛,遇到了一群村民。父親和他們閑談當下的局勢,說到激動處,跳到村裏的小土台上高聲演講,熱情地讚揚共產黨的主張。他當著幾十人的麵說:“你們都不要怕,不要逃,我也不走。共產黨一來,窮人有好日子過了。”

六歲的鳳鳴立在土台邊,凝視著父親英氣勃勃的臉,內心充滿了敬佩。父親是如此善良,每年辛苦掙到的錢,拿了一大部分做慈善。林家蓋了好多房子給窮人住,還捐棺施藥,家中的田地讓給窮人耕種,還免去租息…… 父親又是如此正直,敢公然抨擊國民黨的暴政。不久,他又獲得妻子和母親的支持,決定在共產黨坐定江山後將家中大多數的田地都分給窮苦百姓。這些言行表明父親還是擁護共產黨的。

在學校裏受了半年多正規教育的鳳鳴也有了些覺悟,知道共產黨不會冤枉好人的。她狐疑地掃了父親一眼,將嘴湊到他耳邊,輕聲地,一字一句地問:“依爹,你給我講真心話,你到底是不是國民黨特務,有沒有做錯事?”

一諤說:“我不是特務,我是被陷害的,你江叔叔也被抓了,他也是被陷害的……”

一諤匆匆講了事情的原委:國民黨撤離大陸前,潛伏下了一批特務,有個叫“應變會”的組織,可能是屬於反共救國軍的。公安係統在肅清潛伏特務的行動中,將一諤的一位朋友逮捕了。此人解放前是國民黨軍官,與一諤和老江的關係不錯。老江也是學中醫的,比一諤小兩歲。國民黨軍官在獄中供出老江和一諤是他的同黨。

老江和一諤幾乎同時被抓走。審訊將近兩個月,一諤無數次大呼冤枉,但至今沒有定論……

鳳鳴再次仔細打量父親,發現他裸露在衣褲外的手腳並沒有被人毆打的痕跡,但她還是不放心,緊緊追問:“依爹,你在裏麵受苦了嗎?挨打了嗎?”

一諤搖搖頭說:“他們沒有打我,隻是一直要我坦白交代。我說,我不是特務,沒什麽好交代的。後來,他們在我們的宅子裏搜到一封雷老師的訃告,非常奇怪,問我和雷老師的關係。我在讀中醫學校時,雷老師教過我。後來他去了北京,在衛生部任副司長。他去世時,所有的學生都收到訃告,被邀請去參加葬禮。審查人員一直認為我是特務,很奇怪我怎麽會認識共產黨的高官。審問了好幾輪,我堅持說自己是清白的,他們又暫時查不到我的罪證,以為我嘴硬狡辯,非常惱火。有一天晚上,他們說我認罪態度不好,把我吊在房梁上,不給我吃晚飯。那一晚,我放聲大哭,哭了好久,想家想你們,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的黴……”

說到傷心處,一諤流下辛酸淚。鳳鳴摟著父親,好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又開始泛濫了。

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到了,鳳鳴必須離開。臨走前,她將布袋裏剩下的幹糧分了一半給父親,斬釘截鐵地對他說:“依爹,你放心,女兒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你救出來!”

因為認路了,回程很順,鳳鳴徒步走到白沙鎮,再坐公交車回福州。

華玉望著又瘦又髒狼狽不堪的女兒,心疼不已。待聽完鳳鳴的敘述後,華玉歎了一口氣:“這個老江啊,說是好友,更像是黴友。你依爹碰上他,什麽古怪事都碰上了。”

 

第五篇:老江其人

 

鳳鳴這才從母親的嘴裏比較詳細地了解老江。

老江年輕時貪玩貪杯,性情幽默,愛捉弄人。比如說,他和一諤有醫學常識,知道鬼火的原理,卻偏偏和人說世間有鬼。一諤比較憨直,無數次當著一群朋友的麵糾正老江的說法。一諤和華玉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不信鬼,家裏沒有任何迷信的擺設。因為絕大多數的家族實業在鄉下,城裏隻有商行和酒庫等,他們福州、長樂兩頭跑,少不了走鄉間夜路的。一到天黑,鄉下的墳墓四周不時有陰森的“鬼火”,鄉下人迷信,幾乎無人敢在那個時段到墓地周圍閑逛。隻有一諤夫婦不信邪,夜半時從一座座墳墓邊走過,泰然自若。

老江為了讓一諤出醜,在一次喝酒時故意同他打賭:欲證明世間無鬼,請到鄉下那座廢棄的菩薩廟裏睡一晚,看看能不能活著回來。據鄉民說,那間破廟經常鬧鬼,很多人親眼撞見過。

二十幾歲的一諤血氣方剛,為了證明自己的“無鬼論”是科學道理,拿著草席、枕頭和被子,到了殘破的菩薩廟裏,在一片狼藉瓦礫裏睡了一晚,睡得很香,第二天安 然無恙走了出來。老江有些掃興,於是向一幫朋友們逞能,說一諤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他也抱著被子草席去了破廟裏睡覺。夜半時分,廟裏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應該是夜間活動的老鼠發出的),廟的四周是呼嘯的山風, 聽起來十分駭人。老江越想越怕,不等天明,從廟裏倉惶逃了出來……朋友們笑作一團。

一諤的朋友們非富即貴,隻有老江是學中醫的,家底並不厚。一諤很關照老江,想讓他也掙一筆。華玉的紡織廠有一大批織好的土布,一諤讓老江送貨去外地,賺到的錢大部分歸他,虧了算一諤的,等於給朋友一個無本經營的機會。一個多月後,老江狼狽地跑回來,告訴一諤貨全被土匪劫走了,自己腿快,拚命逃,才撿了一條命回來。

一諤虧了一大筆。幾個朋友不忿,偷偷對一諤說:世道雖亂,但總不至於第一次送貨就遇到土匪吧?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老江該不是和外人勾結,私自把貨吞了吧?這樣的朋友不可交。

一諤笑笑:“我相信老江,生意嘛,有虧有賺,我不怪老江。”

一諤依舊把老江當成好朋友,自始至終沒有責怪他一句。

這回老江又和一諤一起坐牢,華玉苦笑說:“沾上老江,盡是倒大黴。”

鳳鳴決定每個周末去探監,給父親送好吃的和幹淨衣裳。一諤是富三代,從小錦衣玉食,根本不會做家務。他在看守所裏呆了將近兩個月,不會洗衣裳,髒衣服輪換著穿,全身都發臭了。鳳鳴上回離開看守所時,將父親所有的髒衣服帶回家清洗。她解開髒衣服的衣扣時,發現襯衫的內裏除了汗漬,還有一層薄薄的皮膚碎屑。一諤告訴她,看守所的嫌犯幾乎每天要在地頭從事重體力勞動,在烈日下暴曬,汗流浹背。汗水裏的鹽漬粘在衣服上,幹了之後,上衣緊緊貼著皮膚。他必須用力,才能將上衣從身上扯下來,肌膚表皮也順勢被扒了一層下來,火燒火燎的感覺,非常不舒服。

鳳鳴一邊為父親洗衣裳,一邊流淚,心想:“依爹啊依爹,你受罪了。”

每個星期五晚上,鳳鳴在家裏用心地做了幾款福州地道小菜,用牙缸裝好,塞進帆布包裏。家裏雖然窮了,但鳳鳴寧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擠出一點生活費給父親買好吃的。

星期六淩晨四五點,鳳鳴又將自己打扮成假小子,帶著美味佳肴和幹淨的換洗衣裳出發了。她一路急急趕趕,在中午前抵達閩侯看守所,陪父親說一會兒話,留下所有的東西,又匆忙往回走,爭取在夜半前回到福州家中。

在父親麵前,她故作輕鬆,盡撿好聽的說。她告訴父親,困擾她多年的哮喘病已經完全好了。

她自幼患有嚴重的哮喘,經常在夜間發作,折騰一整夜也睡不著。一諤對女兒的頑疾也束手無策。鳳鳴十二歲半時,有人向一諤貢獻了一個偏方:用新鮮的童子尿,加上一點草木灰,燉一條活鯉魚,將魚湯喝了。

一諤將信將疑,如法炮製,逼著鳳鳴喝下了味道怪怪的鯉魚湯。

自打服了偏方後,鳳鳴已經一年沒犯哮喘了。她認為自己痊愈了,將這個奇跡歸功於父親的妙手回春,特地在探監時說給父親聽,讓他高興一番。

其實,兒童哮喘有一半的人在十幾歲的時候可以自愈,剩下的人終生不愈,鳳鳴的童子尿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白吃了。

她還對父親說,自己已經很會做家務,很會當家了,兩個小弟弟也是她幫手照看的,盡量不讓母親累著。

隻有一點她始終不告訴父親:這個家她當的好辛苦。福州缺糧,居民們全是一半大米湊上一半的地瓜(番薯)當主食的。為了節省家用,鳳鳴跑了老半天,總算在離家幾公裏的一個菜市場找到了一個最便宜的地瓜攤,每斤地瓜的價錢比西湖附近的地瓜攤便宜一分。鳳鳴一口氣買了幾十斤地瓜,裝在兩個竹簍裏。她向菜場裏的另一位菜農借了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竹簍,晃晃悠悠地往西湖家中趕。

鳳鳴是小個子,十三歲的她身高不到140公分,體重五十多斤,瘦的跟猴子似的。幾十斤重的擔子壓著她的雙肩沉甸甸的,一路嬌喘籲籲。她走一陣歇一陣,幾公裏的路,竟然磨蹭了好久,才走回家中。臨睡前換衣服,她發現自己稚嫩的雙肩全被擔子磨破了,生疼生疼的。可她認為很值得,她為家裏省了好幾毛的飯錢啊。

一諤一邊聽著女兒的寬心話,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可口的飯菜,卻禁不住淚水嘩嘩往下流。

“鳳鳴,依命啊(長樂人對孩子的愛稱),呀秀歪(長樂話,好可憐的意思),依爹拖累你們了。”一諤是何等聰明之人,怎會覺察不出女兒的辛苦?他滿懷愧疚,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女兒麵前嗚咽幾句。

 

第六篇:一諤越獄

 

鳳鳴去看守所見了父親兩三次後,一諤趁看守人員沒注意,悄悄在女兒耳邊說:“鳳鳴啊,這大牢我受夠了,依爹想越獄回家,你幫幫我。”

鳳鳴曆來崇拜父親,對他言聽計從。父親說要越獄,她根本沒想過後果,馬上問:“依爹,我怎麽幫你?”

“你替我把牢裏的私人用品全部帶回家,記著,要不動聲色,別讓人看穿了。”一諤吩咐。

其實,一諤在看守所裏的所有私人用品隻不過是幾套衣裳。鳳鳴將它們裝進了隨身帶的布包,看守人員也沒有懷疑。

鳳鳴回到家後,不停尋思:“依爹準備怎麽越獄呢?我能幫什麽呢?”這個想法讓她覺得很刺激,周身熱血沸騰,以致徹夜難眠。

第二天晚上八九點鍾,鳳鳴正在家裏和母親聊天,忽然聽到了急切的敲門聲。華玉開了門,一諤的身影忽然閃了進來,嚇了母女倆一跳。

鳳鳴好納悶:“我還沒幫手,依爹怎麽就自個逃出來啦?”

似乎是猜到了妻女心中的疑問,一諤趕緊解釋:“我隻是嫌犯,還沒有定罪,他們看管得不緊。今天上午我趁著放風,找個機會越過荒山跑了。一路上,心裏想的念的全是你們。”

一諤說得輕鬆,但去過土河村幾次的鳳鳴深知,看守所位置偏僻,又遠離車站。她第一次去找父親的時候,一直迷路,腿都走軟了,被迫在墓地旁過了一夜。父親也不識路,身上沒錢,放風時又有解放軍持槍放哨,能成功逃出來,又在這麽短的時間找回家,實在是身手矯健、機敏過人啊。

鳳鳴想起父親少年時的一段死裏逃生的經曆。他十四五歲時坐船去台灣開辟紅糖市場,跑到船頭看風景,一陣大風刮過,將他吹落在水中。一諤略識水性,無奈海裏風浪太大,他隻有掙紮的份,眼看要沉入水中了。船尾的艄公發現了他,趕緊將長竹竿伸到水麵救他。一諤試圖兩次抓住竹竿,全落空了。按當時出海的行規:落到水裏的人三次沒被救起,船家不需要負什麽責任,可以將船開走了。

此時一諤的頭已經沒入水中生死不明。艄公本著職業道德,最後一次將長竹竿伸到水麵。沉入海裏的一諤看到了水裏的一片亮光,正想朝著亮光遊去,忽然想起老輩人的一句話:有亮光的地方是海底深處,反射的是天空的顏色。落水的人必須往黑暗的地方遊,隻有海麵是不反射亮光的,所以呈現漆黑的顏色。

一諤意識到他遊錯了方向,趕緊一翻身,努力往黑暗的地方冒頭,終於浮出海麵,抓住竹竿獲救了。

一諤回到家中,輕描淡寫將溺水的經曆告訴母親,還說自己雖然水性不佳,但落水時一點也不慌張,腦子清醒得很。母親陳氏嚇得半死,從此再也不敢讓大兒子跑水路做生意了。

父親少年時落水能保持清醒自救,中年深陷大牢又越獄成功,可見他有多麽的機智矯健。

鳳鳴想到這些,對父親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十三歲的她用一份少女熱切的純真,拉著父親的手說:“依爹,你回來了就好,我們永遠不分開了。”她完全沒有考慮到,共產黨的大獄是那麽好逃的嗎?天網恢恢,他們能去哪兒呢?

鳳鳴打來一盆熱水,親自拿著濕毛巾為父親擦去滿臉塵土,又拿來一身幹淨的舊衣裳讓父親換上。華玉趕緊炒了兩盤菜,一諤狼吞虎咽地吃了。鳳鳴坐在飯桌旁邊,一眼不眨地盯著父親風卷殘雲,內心湧起深深的幸福感,有父親在身邊是多麽的甜蜜啊。

一諤吃罷晚飯,不計形象地用手抹抹嘴,對華玉說:“我越獄回來,是特地向你們告別的。我林一諤愧對先祖,母親沒了,兄弟散了,家業一敗塗地。如今深陷大牢,每天被狂轟濫炸地審訊,還要做苦力,吃不消啊。與其被折磨死,不如逃出來,在祖墓前上吊,以死向先祖謝罪。依姐,明天我就動身回龍嶺了,念在夫妻一場,為我收個屍,和林家的先人埋在一起。鳳鳴、炳凡和炳誠幾個孩子就拜托你啦。你對林家的大恩大德,一諤來世再報。”

說罷,一諤淚如雨下,站起身,對華玉深深鞠了一躬。

他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嚇壞了妻女,華玉和鳳鳴大氣不敢出,也不敢相勸。華玉打起精神,溫和地對丈夫說:“依弟,你累了,我替你鋪床,趕緊休息吧。”

父親睡下後,鳳鳴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輾轉反側,一夜默念:“老天啊,保佑我的依爹。讓公安人員早些出現吧,把依爹抓回大獄。在牢裏呆著也是受罪,但至少有人看著,不會死啊。”

第二天清早,一諤還在酣睡,華玉起床為全家煮早飯。鳳鳴也醒了,在廚房裏為母親打下手。華玉輕聲問女兒:“你說公安人員會不會趕到我們家,將依爹抓走呢?”

鳳鳴衝母親擠眼,暗示母女兩人其實是心意相通的。

“依媽,你手腳慢些,慢工出細活。”鳳鳴特地將語速慢了半拍,話裏有話。

一諤吃早飯時,鳳鳴勸父親:“依爹,粥好燙,用嘴吹吹再食。多食一碗,吃飽了才有體力趕路。”

母女倆你唱我和,想方設法拖延一諤離家的時間。一諤全然沒有看穿妻女的心思,還在飯桌上和華玉說坐船回長樂在祖墓旁上吊的打算,華玉支支吾吾的,顧左右而言其他。

早飯還未吃完,幾個公安人員趕到林家,用手銬將一諤拷走了。

華玉母女長籲一口氣。

“老天有眼,依爹不會死了。”鳳鳴一臉淒楚,溫柔地安慰母親。

 

第七篇:鳳鳴上訪

 

一諤被抓回看守所後,鳳鳴知道父親一定會被盯得牢牢的,再無逃跑和自殺的可能性。但他的意誌已經垮了,大強度的體力勞動遲早會摧毀他的身體。

鳳鳴絕不能讓自己的父親死在大獄裏,她要為他洗刷冤屈。

再次到看守所探望父親時,鳳鳴問:“依爹,你仔細地想想,你和江叔叔什麽時候和那個特務結下冤仇的?為什麽他會平白無故地陷害你們?”

一諤冥思苦想半天,給不出答案。他和那個國民黨軍官是同一個朋友圈的,他一向待人寬厚重情重義,怎麽可能得罪他呢?

鳳鳴接著說:“不如你把事情經過寫在紙上,我去替你上訪。”

一諤寫了一份草稿,交給鳳鳴。

鳳鳴將父親的手稿塞進內衣口袋,臨走前再三叮囑:“依爹,你一定要撐著,等女兒救你出來。”

一諤被抓回看守所後,隻是被嚴厲訓斥了幾頓,看管人員並沒有打他,這讓鳳鳴略感欣慰,共產黨幹部果真和國民黨的不一樣啊。

鳳鳴八歲前在自家私塾旁聽了幾年,打下不錯的語言功底,會用長樂方言背誦很多古詩古文,也認了不少字。十二歲半在福州上小學後,她寫起文章有條有理,文筆勝出同班同學很多。她將父親的草稿潤色一番,重新謄寫一份。

擔心信寄出後石沉大海,鳳鳴打算親自揣著上訪信去見市委領導和省委領導。她自小看了多出閩劇,聽過不少評話,熟悉“擊鼓鳴冤”、“攔轎喊冤”等情節。

誰是福州乃至福建省最大的官呢?當然是大名鼎鼎的葉省長。他是著名的開國上將之一,當年率軍南下解放了福州。既然他說話最有份量,鳳鳴決定先去見他。

可省長不是想見就能見的,鳳鳴不知道他的長相,也不清楚他的具體辦公地點和辦公時間。

她找來一張橫幅般大小的白紙,用毛筆蘸著墨水寫上“冤枉”兩個大字,將白紙對折,小心翼翼地捏在手裏。

她來到省府大院門口,等了許久,終於看到一輛黑色小轎車駛了進來 - 這是省長才有資格享受的專車啊。

鳳鳴無比激動,衝著小轎車奔了過去,離車頭隻有一米的距離時,她突然雙膝跪地,將手中的橫幅展開,舉過頭頂,大呼:“冤枉啊!”

小車司機沒有想到有人會突然攔車,趕緊來個急刹車,車頭幾乎撞到了鳳鳴的胸口。鳳鳴嚇得一抖嗦,差點癱倒在地。

省長從車裏跳了出來,彎下腰,伸手攙扶鳳鳴。

“小妹妹,你有什麽冤屈,到我辦公室去講。千萬不要再攔車了,太危險啦。”省長親切地說。

鳳鳴跟著省長進了辦公室。她麵色蒼白,激動得全身發抖。省長讓工作人員給鳳鳴端來一杯熱茶,客客氣氣地對她說:“來,先喝口茶壓壓驚。你有什麽委屈,我替你做主。”

鳳鳴喝了幾口熱茶後,膽子大了些,抬起頭直視省長。省長四十歲左右,一幅典型的閩南男子長相,皮膚黝黑,劍眉,雙目炯炯有神,身板筆直,不怒自威,透著一股軍人氣質。但他同鳳鳴講話時,態度是那麽真誠和藹,一點官架子也沒有,和宣傳中的人民公仆形象一模一樣。

鳳鳴的那顆因受傷流血而結了一層層痂,開始變得有些冰冷的心突然被融化了。尤其聽到省長說他可以為鳳鳴作主時,她哇的一聲,痛哭流涕,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寫好的上訪信,交到省長手中。

省長仔細讀了信,緊皺眉頭。他許諾鳳鳴,自己一定會親自過問林智榮的案子。共產黨絕不冤枉好人,若林智榮真的是被冤枉的,政府一定會還他一個清白。

“省長,您要快點查清真相啊。我的父親身子撐不住,會死在大獄裏的。”鳳鳴哀哀切切。

省長安慰了鳳鳴一番,親自送她出了省府大門。

接下來的日子裏,鳳鳴又去找了許市長和省公安廳的鄭廳長。第一次見到他們時,鳳鳴還是跪在地上喊冤。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好女子不也一樣?為了營救深陷囹圄的父親,鳳鳴也顧不得那麽多,一見大官就下跪磕頭,涕泣連連,那是她人生最心酸痛楚的一段日子。

那時的共產黨幹部個個清廉,高風亮節,見到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跪在地上,頭上頂著上訪信,知道冤情不小,趕緊將她扶了起來,告訴她:現在是新社會了,勞動人民當家作主,小妹妹有冤情,盡管向政府反映,千萬不要給他們下跪。

鳳鳴前前後後見了十幾位省級和市級領導。

 

第八篇:真相大白

 

在多位省市級領導的過問下,一諤和老江在看守所被關押了五個多月後,終於被證實是清白的。但這個建國後的特務案性質特別嚴重,牽涉到好多人,還沒有完全結案,一諤和老江暫時還要被關押在看守所。

看守所免去了一諤和老江的重體力勞動,根據他們的專業背景,將他們分到了監獄中的醫務室,日子過得很清閑。

一諤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鳳鳴每個周末來看他,父女倆像過節似的,有說有笑,非常開心。他精湛的醫術和開朗的性格也很討共產黨幹部喜歡,很多公安係統的幹部來找他看病,成了他多年的客戶。

又過了一年半,鳳鳴收到風聲,案子馬上要結了,一諤很快要被無罪釋放了。

鳳鳴找到省公安廳的鄭廳長,向他請求:“我父親被抓走後,引起了周圍鄰居的誤會,我們全家都抬不起頭。我也不敢將此事告訴學校,怕老師和同學會歧視我欺負我。如今他恢複清白,出獄那天,公安局能不能派人到我家附近的派出所放放鞭炮,為他接風洗塵?鞭炮一響,就表示他是無罪釋放的,我們全家從此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鳳鳴以為鄭廳長不會答應她的略顯過分的請求,沒想到鄭廳長爽爽快快地同意了。

可一諤和老江為什麽會被他們的國民黨軍官朋友誣陷為特務呢?

不久,鳳鳴看到了公安局的對外通告,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老江年輕時生得風流俊俏,高高的個子,很有女人緣。一諤和老江關係甚好,他醫術比老江高,老江不時向他討教。一群朋友中還有一個國民黨軍官,老婆很漂亮,不知怎的老江和軍官老婆曖昧上了。軍官被戴了“綠帽”,表麵不吭聲,心裏卻咽不下這口惡氣。

解放後,軍官潛伏下來做了特務。共產黨清查特務組織“應變會”時,他被下線供了出來。公安機關讓他老實交待同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說了幾個名字後,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坐監了,老婆豈不是可以大搖大擺和老江風流快活嗎?不行,絕不能讓奸夫得逞。軍官心生歹念,一口咬定老江也是同黨。

咬出老江後,軍官又想到了一諤。他深知一諤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個性,如果老江被抓,一諤一定會四處奔走為朋友鳴不平。無毒不丈夫,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讓一諤一起坐監好了。於是,軍官又對審查人員說一諤也是同黨。

在公安人員的嚴厲審查下,國民黨軍官最終如實招供。因為誣告,他被加判13年,總共20年的刑期。

鳳鳴將通告拿回去給母親看,華玉歎了一口氣:“哎喲,老江還有這等風流韻事,傳到親戚朋友那裏可不好聽啊。”

鳳鳴十五歲時,一諤和老江被無罪釋放。他在押期間,鳳鳴利用課間休息時間刻苦自學,掌握了高年級的課程,連跳兩級,隻用了兩年的時間就從小學畢業了。

她畢業時正值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正在如火如荼進行,公私合營是大趨勢,所有的私營企業都被並入公家單位,私營企業在中國被徹底消滅。華玉開辦的紡織廠被並入福州紡織廠,華玉成了紡織廠的會計。鳳鳴辛苦的紡紗生涯終告結束。

 

第九篇:別了老宅

 

一諤釋放回來的那一天,幾個公安人員陪著他,特地經過了家附近的西湖派出所,放了幾串鞭炮。鄰居們紛紛跑出來看熱鬧,隻見一臉喜氣洋洋的鳳鳴挽著一諤的手,到處“廣播”:“我依爹回來了,他是清白的,政府全查清楚啦!”

“清白”二字,是她用血淚拚出來的。

鳳鳴幫手母親做了一桌的好菜,開了一瓶青紅酒為父親接風洗塵。

飯後,鳳鳴拉著父親去逛西湖公園。進入公園大門,依舊是一諤熟悉的長堤臥波垂柳夾岸,一彎新月掛在天空,將淡淡的清暉灑向人間。這樣的夜晚可思念、可放歌、可垂淚,歎不盡人間悲歡離合。

鳳鳴挽著父親的手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父女倆聊著尋常家事,心情分外輕鬆。

劫後餘生,後曹巷的老屋卻再也住不下去了。緊接著公私合營後,福州市政府於1957年開始實行房地產改造。一種是讓私房業主仍住在原宅,但居住麵積變小甚至住進地下室,其他房屋或作為軍政機構辦公室,或作為公房,由房管所管理,出租給一般居民;另一種是業主已經不居住在裏麵的私人出租房,要沒收為公房,由房管所管理出租。

林家的西湖老宅的地契上仍舊是林慎獨的名字。其實早在民國38年(1949年)初,慎獨就將老宅賣給一諤了。他從南京急匆匆地回到福州,告訴一諤,他打算帶著一家老小遷往台灣。他投資的生意失敗了,家裏很缺錢,想低價出售西湖老宅應急,如果一諤有興趣,價格好商量。

一諤一直沒有忘記林開來老前輩對自己祖父的提攜之恩,也深知兵荒馬亂的,好些有錢人在不斷降價拋售田地和資產,想離開大陸,因此慎獨的老宅並不好賣。

重情重義的他很想幫慎獨一把,於是大氣地說:“老宅我用市價買下了。”

慎獨有急事要趕回南京,隻能在福州呆三兩天。一諤先把一大筆錢匯到了慎獨的賬戶,讓他去救急,兩人約好:幾個月後慎獨回福州辦契約轉讓手續。

慎獨一去不返,他隨著國民黨軍隊撤往台灣,永遠失去了音訊。一諤無法向房管所證實西湖老宅是自己的。政府工作人員認定他們一家隻是借助別人的房子,而房主又去了台灣,限令他們一個星期內搬走。

他們匆匆收拾了行李,搬到三坊七巷附近的澳門街,在一個大宅院裏租了一套平房。西湖老宅被政府沒收,改做政府機關辦公室。

離開老宅的那天,鳳鳴滿心酸楚,知道失去的東西永遠拿不回來了。她舍不得老宅的一磚一瓦,還有院中的那棵茂盛的桃樹,以及關於老宅的所有的美好的或者古怪的記憶。

因為從小體弱多病,再加解放後窮困的家境造成的營養不良,鳳鳴十四歲才開始發育。家裏隻有一麵模模糊糊的銅鏡,看不清五官,鳳鳴每天對著鏡子匆匆梳完頭,就去為全家燒早飯,然後跑到學校上學。她幾乎沒時間在鏡子前麵仔細打量自己。

她隻是知道班上的男生似乎個個喜歡她。每次逛到西湖附近,他們都會拐到鳳鳴家。即使家境敗落了,林家仍保持著好客的習慣(這是長樂人骨子裏天生的)。同學一來,華玉熱情地留飯,西湖公園那時不收門票,鳳鳴帶著每個男生逛西湖公園看風景,有說有笑。

鳳鳴十四歲時和好友一起去拍小學畢業照,拍照前,好友拉著鳳鳴去裁縫店取她定做的衣服。好友試衣服時,也拉著鳳鳴和她一起試。鳳鳴穿上好友的新衣,第一次站在了一塊非常明亮清晰的全身鏡前,不由地呆了:鏡中的那位少女一頭濃密的黑發,兩條麻花辮粗粗的,皮膚如雪一樣白,小巧的鵝蛋臉,柳葉眉鳳目,微豐的嘴唇,簡直像畫中的仙女。

“這是我嗎?我真的有這麽好看嗎?”鳳鳴忍不住問站在身旁的好友。

好友說:“是啊,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嗎?”

鳳鳴滿臉羞紅,下意識用雙手捂著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美貌。難怪已經有校外的男生開始跟蹤她,四處打聽她的消息了……

世上的事有時蠻湊巧的,一諤一家竟然搬到了公安局宿舍旁邊。一諤關在閩侯看守所時因為醫術高明,在公安係統已經小有名氣了。搬到了澳門街,好幾個公安局的鄰居找他看病,他的病人慢慢穩定起來。

住在林家隔壁的是一對結婚才兩三年的年輕夫婦,男的當警察。鳳鳴從沒有見過感情這麽和美的夫妻,他們從來不吵架,家裏整天都是笑聲。

一天傍晚,那個女人突然開始流鼻血,血流不止。男人送她去省立醫院,幾個小時後,男人回來收拾東西,特地來敲林家的門,告訴一諤夫婦:老婆在醫院裏血流盡了,死了。

男人非常愛老婆,為她買了一口棺材,棺材裏放上老婆生前喜歡的布料,還有織了一半的毛衣。

鳳鳴非常感動,那時家家戶戶都很窮,很少有人舍得給死人買棺材。況且家家缺衣短布的,更舍不得拿布料和毛線做陪葬品。男人隻有深愛一個女人,才會舍得動血本送她最後一程啊!

鳳鳴將這件事記得牢牢的,沒想到幾十年後,一個相類似的意外,讓她的大女兒水盈窺探到了塵封許久的家族秘密。

 

 

第十篇:愛的傳承

 

2001年,定居加拿大的水盈把父母接到溫哥華。

鳳鳴在加拿大幸福地生活了十幾年。一天,她的左臉頰上的一個小小的血管瘤爆了,血流不已,兩三個小時都沒止住。水盈慌了,趕緊送媽媽去急診室。

母女倆在急診室裏焦急地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仍未見醫生來止血,醫務人員說還有比鳳鳴更急的病例,她們就耐心等著吧。鳳鳴坐在病床上,輕輕摩挲著女兒的手,說起當年住在福州澳門路時的那對鄰居。男人是警察,與老婆無比恩愛,老婆突然流鼻血沒有止住,幾個小時後死在了福建省立醫院的病房裏。

水盈有些納悶,母親為什麽在這時候同她說這些呢?媽媽的肚子裏好像有無數的傳奇故事,時不時就冒出一小段,水盈從小陸陸續續聽了不少。

鳳鳴接著交待女兒:“盈盈,萬一待會兒我的血止不住,和那個女人一樣,也走了,有些事一定要讓你知道……”

她開始詳細講述自己的父親受冤屈蹲大獄的經曆。水盈以前隻是從父母的交談中略微知道一些細節,然而今時不同以往,母親的敘述如此完整和震撼,說到激動處,她淚如泉湧,水盈也哭了。

水盈差一點告訴媽媽:那個親自過問外公的冤案的葉省長有個小外孫女,是水盈的小學同學。她倆同年級不同班,經常打照麵。葉省長的外孫女非常開朗活潑,皮膚黝黑。以前水盈一直奇怪,這個女同學的皮膚怎麽比其他的福建女孩更黑一些?查閱了葉省長的生平後,水盈才知道,她的同學有八分之一的菲律賓血統。

鳳鳴的故事講完後,醫生來了,處理了她的傷口,血馬上止住了。一個星期後,鳳鳴又去了一趟專科診所,臉上的血管瘤被割除,永遠消除了後患,她高興極了。

水盈也很開心,母親得到了圓滿的治療,她則意外收獲了一個好故事。

幾年後,水盈的大兒子唐國正十三歲生日,水盈將外婆十三歲時的傳奇經曆一五一十地講給兒子聽。

國正十四歲時,受到這個真實的家族故事的啟發,創作了一篇英文小小說《勿忘我》,女主人公露易的原型就是他摯愛的外婆林鳳鳴。

 

水盈翻譯的中文版如下:

 

“冷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街上空蕩蕩的,隻有幾個流浪漢。可以聽到遠處的炮火的轟鳴聲。 露易坐在她的臥室裏,因護理工作而精疲力竭。她的窗簾布被充公了,變成了軍旗。盡管她的兄弟雅各布正在服兵役,她卻並不為他擔心,她已經太心力憔悴了。

 

每天,這個國家都命令更多的民眾去打一場不會贏的戰爭。所有的中年人都已經被征召入伍。空曠的街道讓 露易 想起往昔和鄰居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她的國家的貨幣已經一文不值了,還不如中央市場的塵土值錢。露易唯一的安慰是她的花園,她在花園裏種了足夠養活自己的食物。

 

據報道,她的兄弟目前‘失蹤’;然而,官僚機構混亂不堪,許多家庭的親人會出現在他們的葬禮上。露易希望官僚機構犯了一個錯誤,她的兄弟還活著。她無法忍受他下落不明的事實,和許多其他人一樣,想要知道個所以然。

 

 寒夜將盡,露易無法入睡。她不願麵對兄弟可能陣亡的事實。突然,露易從床上跳了起來。如果官僚機構混亂,他的檔案會不會因為工作人員的錯誤而被移交到作戰部呢?他還有活著的希望嗎? 露易鐵了心,決定潛入作戰部。潛入戰爭部門很危險,但 露易 認識合適的人,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作戰部位於一個完好無損的社區中的混凝土加玻璃板建築內。裏麵的人員通過下三濫手段‘哄騙’囚犯說出真相,並銷毀含有令人發指的信息的文件。這座建築很隱秘,必須被摧毀,以免敵人知道裏麵發生的事情。 露易 從一個叫 珍妮絲 的朋友那裏得到了關於它的信息。珍妮絲是那裏的一名工作人員。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必須隱瞞自己的職業,但珍妮絲喜歡八卦,把她的工作告訴了 露易。她說,可以從附近的一條小巷直抵她的部門的一個無人看守的後門。在戰爭的混亂中,建築物的藍圖遭到意外毀損,這意味著安全小組不得不自行搜索建築物內所有的薄弱環節,自然錯過了珍妮絲那個部門的隱蔽的後門。珍妮絲很開心地找機會在上班時間開小差,所以這個門仍然無人知曉,無人看守。 露易認為最好選在午飯時間潛入,可以混在人群裏不被察覺。

 

第二天早上,露易 打電話請病假,說她發燒了。然後,她關了燈,鎖好自家門窗。露易悄悄溜了出去,朝著作戰部進發。她溜進大樓旁邊的小巷,拉開覆蓋著常春藤的後門。 露易進到珍妮絲 的辦公室,開始搜索。珍妮絲曾經負責處理過 雅各布的檔案。她向 露易 透露了雅各布下落不明的消息,並可能保留了一份失蹤報告的副本。

 

 珍妮絲的辦公室亂糟糟的,露易隻好自己慢慢尋找。很快地,從文件櫃後麵探出的一份檔案引起了她的注意,被她抽了出來。這些是珍妮絲的朋友圈的親友群的報告,珍妮絲把每份報告中的每個人的現狀都刮掉了,附上隨機的信息以保護資料。突然,露易聽到了腳步聲,驚慌失措。她認為從原路返回是不安全的,於是跟著一些工作人員朝餐廳走去。 露易 找到了火警裝置並拉響了它。恐慌蔓延開來,每個人都朝大門跑去,龐大的人群讓保安人員應接不暇,露易趁機溜了出去並安全回到家中。

 

露易在她家花園裏的長凳上坐定,從口袋裏掏出雅各布的現狀報告。她得知雅各布已經逃跑並在一個中立國尋求庇護,他還為 露易 申請了庇護,下周她就可以去邊境了。 露易笑了,看著勿忘我花兀自生長。命運把她的兄弟送去了遠方,但她知道,即使分離,他們的心也永遠在一起。”

 

這篇小小說獲得加拿大全國中學生寫作競賽大獎,水盈從兒子的文字裏讀到了愛的傳承。

 

附:國正的英文版小小說:

 

Forget-Me-Not . . . Though Others Might

 

Cold wind blew in from the open window. The street was empty, save for a few stragglers. The firing of artillery could be heard from far away. Rue sat in her bedroom, exhausted from nursing. The cloth from her curtains had been confiscated and turned into flags for the military. Despite the fact that her brother Jacob was serving, she could not feel worried for him. She was simply too depleted of energy and strength.

 

Every day, the country demanded more from the populace to fight a war that they were losing. Anybody of middle age had been drafted already. The streets’ emptiness reminded Rue of better times when her neighbours were still present. The money of her country was already worthless. Even dirt could fetch more at the central marketplace. Rue’s only solace was her garden, in which she grew food that sustained her.

 

Her brother was currently reported to be “missing”; however, the bureaucracy was in disarray, and many families had loved ones reappear at their own funeral. Rue’s hope was that the bureaucracy had made a mistake, and her brother was alive. She couldn’t bear the fact that his whereabouts were unknown and, like many others, wanted closure.

 

As the cold night passed, Rue couldn’t fall asleep. She wouldn’t face the fact that her brother might be dead. Suddenly, Rue shot up in bed. If the bureaucracy were in disorder, could his papers have been shuffled in the war department from a clerical error? Could there be hope he is alive? Rue steeled her nerves and decided to sneak into the war department. Sneaking into the war department was dangerous, but Rue knew the right people, who could get you anywhere.

 

The war department was a slab of concrete and glass in an intact neighbourhood. Its personnel “coaxed” the truth out of prisoners through unsavoury methods and destroyed files containing outrageous information. The building was discreet and had to be destroyed lest enemies knew about the happenings within it. Rue had gotten information about it from a friend called Janice, a clerk working there. All clerks were to hide their occupation, but Janice liked to gossip and told Rue of her work. She said there was an unguarded back door to her department through a nearby alleyway. In the confusion of the war, the blueprints of the building were accidentally destroyed, meaning that the security team had to search for all weak points manually. They naturally missed the hidden back door in Janice’s department. Janice was thrilled to have a way to sneak off work, so the door remained unknown and unguarded. Rue decided that the best way to sneak in was during lunch as the traffic would allow her to hide herself.

 

The next morning, Rue called in sick and explained that she was suffering from a fever. Then, she turned off the lights and locked the windows and doors of her home. Rue slipped out and quietly sneaked towards the war department. She slipped into the alleyway next to the building and pulled the back door free from the ivy covering it. Rue entered Janice’s office and decided to search it. Janice was the one who had handled Jacob’s files. She had broken the news to Rue about Jacob’s unknown whereabouts and may have kept a copy of the missing report.

 

 Janice’s office was a mess, and Rue resigned herself to search slowly. Soon, a file peeking out from behind the filing cabinet caught her eye and was pulled out. It was a collection of reports from relatives of Janice’s friends. Janice scratched out every status in each report and replaced it with something random to protect them. Suddenly, she heard footsteps. Rue panicked. She decided that it was unsafe exiting the way she came from and followed some clerks towards the cafeteria. Rue located a fire alarm and pulled it. Panic spread as everyone ran out the door. The security guards were overwhelmed by the sheer number of people, so Rue managed to slip out and reach home safely.

 

Rue rested on a bench in her garden. Taking Jacob’s status report from her pocket, she read that Jacob had deserted and sought asylum in a neutral country. He had also applied for asylum for Rue. She was due next week at the border. Rue smiled and watched her forget-me-nots grow. Life had sent her brother away, but she knew that even while they were apart, their hearts would never be separ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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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欣賞了,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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