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個眼明手快的人,再加天生四肢不協調,秋天去原始森林裏采蘑菇不如想象中那麽輕鬆。我右手握著登山杖,左手提著塑料桶,肩上背包的側口袋裏套著一個未開蓋的“熊噴”,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鋪滿青苔的坡地,有時還要手腳並用撥開散亂的樹叢,為自己開出一條路徑,不知不覺就走了好幾公裏。
我識菇的本領不高,還特別挑剔,隻采饕客們公認的世間最美味的牛肝菌、雞油菌、猴頭菇等,因此經常在林子裏走了一大圈還找不到“獵物”。好容易撞到了隱身於苔蘚或樹叢間的野蘑菇,我欣喜地彎腰去采,幾個小時下來,彎腰數百次,頓覺腰酸得快要斷了。
大夥兒進林子前說好的,需兩三人一組互相照應,可是走著走著,就走散了。於是我們呼喚著隊友的名字,聽到的人必須大聲回應,循聲慢慢靠攏大部隊。據說這種方式可以告知在林中覓食以備冬眠的熊族,它們一旦聽到了人聲就會躲得遠遠的。
每回采菇,我幾乎是收成最少的,卻非常開心,因為我在林子裏遇到了很多老“朋友”,它們是各種各樣的植物,包括西部紅柏、花旗鬆、西部鐵杉、大葉楓、藤楓、小葉越橘(red huckleberry)、北美白株樹(salal berry)等。除此之外,我還在海拔1200米左右的林間空地上見到了大片生長的黑果越橘(black huckleberry,學名Vaccinium membranaceum)和橢圓葉藍莓(Oval-leaved Blueberry, 學名Vaccinium ovalifolium)。這些小灌木約一米多高,葉子被秋霜染成了絢爛的紅色和橘紅色,枝條上掛滿了黑色、紫黑色或藍色的果實。果實很好吃,越橘多汁,甜中帶著微酸,野藍莓的果肉有點沙,口感平和細膩。我被這些饞人的野果分了心,一時忘了自己進山采蘑菇的使命,跑到灌木叢裏,抓起一把把越橘和藍莓往嘴裏送,吃得飽飽的,手掌上滿是紫紅的汁液。
(黑果越橘)
(橢圓葉藍莓)
傍晚回到家,我向老公展示新鮮的高級野蘑菇,天真地說了一句:“啊,一邊采蘑菇,一邊吃野果,真爽。”老公忍俊不禁,笑我是不識山裏野趣的城裏娃。其實小時候我曾在閩中山區斷斷續續呆過幾個月的,不過我多逢寒暑假去那裏和外公一家小聚,九月開學前便返回省城,因此錯過了山裏的金秋。聽舅舅說,山裏有不少野柿子樹,柿子紅時,為古樸的鄉村版畫增添了鮮亮的色彩。野柿子尚未成熟前就被村民們摘了下來,裝入密封的容器內脫澀。秋天摘野柿,冬春兩季挖竹筍,乃田園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艱難生計中的一種謀生手段。
我匆匆百度了一下,發現閩中和閩西山區還有一種叫“野木瓜”的野果,長在海拔500-1300米的密林、灌叢或溪邊疏林中。九、十月間成熟,熟時果皮黃色,果肉金黃,籽很多,是黑色的。將果皮剝開,品嚐果肉,一絲絲清甜。籽是不能嚼碎的,嚼碎後有一股苦澀味,一般和果肉一起吞下,或將籽完整地吐出來。凡是來自閩中、閩西山區的人,無不懷念兒時滿山摘“野木瓜”的情形。這種野果的俗名,三明清流叫蘿(音),三明寧化叫拿子,三明泰寧叫野芒果,龍岩連城叫拿,龍岩長汀叫麻藤包。知道真名的人少之又少,多虧了互聯網,我終於查到野木瓜的學名為Stauntonia chinensis,是木通科野木瓜屬的植物,為中國的特有植物。如今野木瓜也高大上起來,作為時令水果在淘寶上銷售。
(野木瓜,從其他網站上下載)
我對木通科的植物並不陌生,我幾乎天天去溫西跑業務,發現那裏的幾戶豪宅門口的棚架上纏繞著五葉木通(Akebia quinata)。五葉木通木質藤,薄如紙片的掌狀複葉五枚。春末自短枝上的簇生葉中抽出總狀花序,上麵至少有十幾朵深紫色或奶黃色的花,雌花一兩朵,其餘的是雄花。雌花的個頭是雄花的四倍,很好辨認。五葉木通的英文名為“Chocolate Vine”(巧克力藤),指的是花朵散發出淡淡的巧克力香。五葉木通並不是溫哥華地區常見的藤本植物,溫哥華居民往往把擅長攀爬的鐵線蓮、迎春花、美國紫藤等種在陽光燦爛處,把中國紫藤、日本金銀花、美國淩霄等置於半陰處,極陰的角落則是攀登繡球(climbing hydrangea ,學名Hydrangea petiolaris)和絡石(confederate jessamine,學名Trachelospermum jasminoides)的天下。五葉木通喜陰濕,卻也不懼充足的陽光,這點與絡石很相像,不知怎的,它在大溫地區並未普及起來。
我並未見過木通的果實,這回因為研究起了福建山區的野木瓜,也就順便百度了一下木通果。原來木通的果實是單生或孿生的,長卵形,成熟時藍紫色,形似茄子,沿腹線開裂,露出白色半透明的膠狀果肉,裏麵黑色的籽依稀可見。果肉清甜,帶有梨、椰子和甜瓜的混合味道。
(野外木通的果實)
除了中國,日本的東北部也是木通的原生地之一,那裏的五葉木通和三葉木通的果實在味道上差別不大,成為當地居民舌尖上的一道美食。春天的嫩芽用來涼拌色拉或用鹽醃製成鹹菜,果肉生吃或製成飲料。就連苦澀的海綿狀果皮也能入菜,裏麵塞了用味增調製的肉餡,或煎或炸。 在食糖大量普及之前,木通被日本的村民們視為“山中公主”和秋天的象征。人們去秋林裏采蘑菇時,遇到木通果,順手摘了大快朵頤,植物的藤蔓還被編織成天然的袋子和籃子。在盂蘭盆節期間,山形縣(阿信的故鄉)的祭壇上還經常供奉紫色的木通果,據說可將祖先的魂靈從另一個世界帶回來。
野生的木通果易腐爛,不便運輸,近幾十年來日本開發了出了馴化品種。野生木通在完全成熟時會自然爆開,而馴化品種不會。當馴化品種的果實開始變軟時,用小刀順著果皮的接縫輕輕劃過,即可輕鬆打開。如今日本和韓國的超市裏均出售少量的人工栽培的木通果實,吸引了不少好奇的觀光客。
(超市裏的木通果實)
單株木通不會結果,需要兩個不同的品種或兩個不同種子培育出來的植株相互授粉,才能產出果實。我在溫村見到的那幾戶人家大概隻種了一株木通,所以我一直沒有見到果實。
零零碎碎寫了上述的文字後,我忽然明白自己在懷念什麽了。幼時不曉得生活的艱辛,以為閩中山區的那段經曆是自己的“邊城歲月”,單純而美好。我采野花、捉蜻蜓、烤紅薯、漫山遍野瘋跑…… 就是沒采過蘑菇和秋果。我懷念的,是和鄉野美食聯係在一起的人與事。彈指一揮間,外公、外婆與大舅已故去多年,兒時的玩伴相逢無期。可我還想做小時候做過的事,那時留下的缺憾,不惑之年後逮著機會來彌補,所以有了今天頻繁的采蘑菇之旅。想想現在的孩子,隻盼著成天在室內打電子遊戲,他們失了多少童年樂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