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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姑娘的明月心

(2023-01-14 16:11:59) 下一個

 

你可以經常在加州的路邊發現我俏麗的花姿,我不需要特別的嗬護,就可以活得很好 。在夏威夷,我是一種入侵性很強的植物,動輒形成密集的單一樹種灌木叢。我無懼炎熱的夏季,淡紫色的五瓣花傲然綻放,花中心的黃色花藥閃耀著灼灼光芒。我是野生花卉中花型較大較搶眼的,引入中國時,被稱為“野牡丹”(Melastoma candidum)。其實我根本不想同毛茛科的牡丹攀親,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親戚。

(野牡丹)

在許多人的眼裏,牡丹雍容華貴,而我沒有富貴相,是上不了台麵的野孩子。

我喜歡自由的空氣和熱情的風,喜歡在最明媚的夏季盡情輝煌。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像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筆下的黛西.米勒(Daisy Miller)。這部同名中篇小說在中國出版時,被改名為《野姑娘》,歸在經典愛情讀本係列。書商如此介紹此書,“你皎潔的容顏和明月的心,占領著我永世的憶念,和曾經遺棄了你的世界。”

我不喜歡這種低俗的噱頭,不負責任地將這部劃時代的經典降級為一部通俗的愛情悲劇。

首先來說說這部小說的標題,一個有洞察力的標題可以讓讀者猜測出書中的大致內容。顯而易見,《黛西.米勒》是一部女性題材的小說。十八和十九世紀的多部反映女性命運的英文小說多以女主人公的名字為標題,如《簡愛》(Jane Eyre)、《艾瑪》(Emma)、《摩爾.佛蘭德斯》(Moll Flanders)和《德伯家的苔絲》(Tess of the D’Urbervilles)等。這種標題後麵的暗示往往是,充滿魅力的年輕女性若過度張揚,必將陷入危險的境地甚至死亡。

 

亨利·詹姆斯出生於紐約,卻長期旅居英國。他在英國倫敦完成《黛西.米勒》這部小說,向美國出版商投稿被拒,卻得到英國書商的賞識,於 1878 年出版,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該小說在很短的時間內從英國紅回美國,並在兩國多次再版。

黛西.米勒是文學作品裏的第一個“美國姑娘”(American Girl)的典型。十九世紀後期,美國的經濟體量超過了許多歐洲國家。隨著技術進步和經濟大發展,美國女性的就業率逐漸增加,她們開始要求更多的政治權利。至1890年,美19個州允許婦女在某些問題上擁有投票權。

另一方麵,獨立後的美國長期以來沒有找到文化上的自信,美國的暴發戶們盡管穿著華麗,卻不懂得怎樣去欣賞藝術,不懂得美學,而英國則代表了貴族文化。美國人膜拜歐洲文化,深受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和禮儀的影響,並在生活中實踐。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觀和禮儀是嚴格的,社會等級分明,講求在社交場合的自我控製和約束,紳士和淑女必須擁有良好的品格和行為舉止。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往往低於男性,理想化的女性在肉體上必須是貞潔的,不能以任何方式炫耀自己的身體,不能招搖,女人最主要的任務是相夫教子。女子一旦行為不端,會讓家族名譽受損,自身也會付出沉重的社會代價。

在這種社會大背景下,《黛西.米勒》最初通常被解讀為一種溫和的諷刺小說。在英國的讀者們眼裏,黛西和她的弟弟倫道夫(Randolph)就是典型的美國土豪二代。當時前往歐洲旅遊的美國人很少,這部作品對粗俗的美國暴發戶起到了一種警示作用:富有獨立精神、自由散漫、缺乏文化教養的美國人到了歐洲,若是像黛西.米勒那樣毫無顧忌地行事,必將遭到整個社會的排擠,甚至丟掉了性命。

當然,此書之所以大賣,部分原因基於讀者們對黛西與意大利男性好友的曖昧關係的淫穢猜測。

詹姆斯摒棄了傳統的“全知視角”和第一人稱敘述方式,而是運用男主人公溫特博恩(Winterbourne)的有限視角來觀察黛西.米勒。

溫特伯恩是一位長期生活在日內瓦的美國青年,他在瑞士小鎮沃韋(Vevey)度假時,遇到了來自美國的少女黛西.米勒。黛西正和她的母親、弟弟在歐洲旅行,想親眼見識一下歐洲風貌。黛西有著驚人的美貌,穿戴時髦,但對歐洲古老的社會習俗一無所知。她純真、大膽,與溫特伯恩初次見麵就能侃侃而談,毫無羞澀地與他對視,毫無顧忌地聊起自己的家事和內心感受,並答應和溫特伯恩在無他人陪同的情形下一同外出遠足。相識的第一天,她就邀請溫特伯恩在晚上十一點陪她泛舟。

溫特伯恩很快就被她迷住了,同時又感到困惑。作為一個長期浸淫在歐洲文化裏的美國青年,溫特伯恩對女性的評判觀念仍是保守的,女人首先要漂亮,其次要純真(innocent)。溫特伯恩不止一次震驚於黛西的美麗,但他不能確定黛西是否“innocent”(純真)。在小說裏,“innocent”一詞出現了好幾次,至少有兩個層麵的意思。“innocent”可以是對社會的潛規則、行為準則、各種訓誡的無知,也指女性的性觀念的純潔。很顯然,黛西是輕率和幼稚的,她擅長結交很多異性朋友,而且在社交場所不懂得避諱,也不在乎保守長輩們的看法。從這一點上,溫特伯恩認為黛西是缺乏教養的(uncultivated)。

次年冬天,溫特伯恩與黛西再度相遇於羅馬。黛西的身邊多了一名新認識的男伴– 擁有英俊麵孔的社會地位低下的小個子意大利男人喬瓦內利(Giovanelli)。她與喬瓦內利結伴四處遊玩,甚至邀請他參加旅居歐洲的美國人的聚會。聚會結束後,她公然與喬瓦內利、溫特伯恩這兩位未婚男子行走於喧鬧的羅馬大街,無視路人好奇的目光,這一舉止可謂驚世駭俗。喬瓦內利與黛西的頻頻約會令溫特伯恩心生嫉妒,認為兩人之間曖昧不清,黛西是富有心機的 “美國風騷女”(American Flirt)。

溫特伯恩與黛西的最後一次見麵,發生在夜晚11點的古羅馬鬥獸場內。 他獨自一人去空曠的鬥獸場散步,突然想起醫生的忠告 – 切勿在晚間逗留於古跡四周,否則容易得羅馬熱(Roman Fever, 瘧疾)。他正打算離開時,聽到了黛西的聲音,借助寧靜昏暗的月光,他發現黛西和喬瓦內利在此處約會。他終於看清了黛西不是個檢點的好姑娘,內心徹底把她拋棄。黛西也瞧見了溫特伯恩,對他說,如果沒有欣賞到月光下的鬥獸場,她是不可能離開羅馬的,而且她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會感染了瘧疾。

不久,黛西突發瘧疾,為她的魯莽任性付出了生命代價。臨終前,她囑咐母親轉達給溫特伯恩一句話 – 她並沒有和喬瓦內利訂婚。

黛西的葬禮上,喬瓦內利對溫特伯恩說,黛西是他遇到的最美麗、可親和純真的姑娘。他還說,如果黛西還活著,絕對不會嫁給他的。

一年後,溫特伯恩終於明白了黛西的臨終之言的含義,這位美國姑娘的內心始終盼望得他的尊重。

溫特伯恩誤會了黛西,最終一無所得。他又回到了日內瓦,在這座“湖對岸的黑暗古城”(the dark old city at the other end of the lake)過著無聊的生活。

可惜啊,黛西生不逢時,當時的美國人心中有很強烈的歐洲情結,認為文化的中心在歐洲。美國的暴發戶成群結隊去歐洲進行文化朝聖,歐洲人則去美國進行文化傳教。黛西的美式思想和做派不為歐洲社會所容,最終死於新舊文化的殘酷衝突。

二戰後,隨著美國世界地位的上升,美國人獲得了某種寫作上的自信,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美國的音樂和電影影響了歐洲和全世界。當下重新詮釋黛西,有誰會不喜歡她的美麗大方、她的熱情奔放,以及她的獨立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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