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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柳非柳說

(2022-12-31 15:07:36) 下一個

在溫村見到了兩種來自沙漠的植物,名字裏均帶著“柳”。

一種是沙漠柳(dersert willow,學名Chilopsis linearis),生在美西南和墨西哥。細長彎曲的葉子像柳,但不是真正的柳樹,而是梓木(Catalpa)的近親。自然狀態下,多為枝幹散亂的灌木。被引進溫哥華作為行道樹後,經過精心的修剪,長成一棵棵主幹修長的秀麗小樹,夏天開出一簇簇唇狀花,花色從淡紫至淡粉不等,喉部及下唇有黃色的條紋。

(沙漠柳)

 

 

另外一種是來自歐亞大陸和非洲的檉柳(Tamarix),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自己把檉[chēng]這個字看成了“怪”,叫了好多年的怪柳。此種雜亂生長的灌木像柳又像柏,嫩枝下垂如柳枝隨風飄擺,小小的鱗片葉則似柏葉。溫村戶外的檉柳有時開兩季花,四五月一季,七八月又一季。 淡雅的粉紅色小花排列成圓錐狀花序,集中在枝條頂端,美得讓人心醉。檉柳是檉柳科的,也不是柳樹。檉柳被引入北美後,葉子中釋放出的鹽分阻止了周遭原生植物的生長,再加上一株灌木可以產生數十萬粒種子,成為一種入侵性極強的植物,我所在的BC省就把檉柳列入了“雜草”清單。

(檉柳)

當然,我在溫村還見到了各種真正的柳樹。不得不承認,柳樹是最難辨認的樹種之一,同一品種的外表特征也會略微不同,再加上野外的不同種柳樹之間會自行雜交產生出新品種,即便是專家,也會一不小心把它們的名字叫錯了。

溫村的公園偶有種植樹冠巨大的垂柳(weeping willow),是原產於中國北方的柳樹和其他柳樹的雜交品種,比起母本,雜交的更適應北美人口稠密地區的潮濕氣候。中國的垂柳通過絲綢之路傳到了中東地區,十八世紀從那兒傳入英國,並迅速歸化。瑞典的植物分類學家林奈誤以為這種來自東方的柳樹即《聖經》裏提到的巴比倫的柳樹,於是起名Salix babylonica (Babylon willow)。

林奈不是曆史學家,也許搞不清絲綢之路起源於西漢(前202年—8年)張騫出使西域之時,而巴比倫之囚發生在公元前597~前538年期間,比絲綢之路的興起早了幾百年。從這個史實可以推斷,那時的巴比倫柳應該是其他品種。《詩篇》(Psalm)第137章記載了巴比倫之囚事件,其中有一句“By the rivers of Babylon, there we sat down, yea, we wept, when we remembered Zion. We hanged our harps upon the willows in the midst thereof. ” (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我們把琴掛在那裏的柳樹上)。

巴比倫的河,包括巴比倫的幼發拉底河、底格裏斯河及其支流。據後世專家們考證,古美索不達米亞(今伊拉克境內)幼發拉底河沿岸生長的巴比倫樹,在古希伯來語中命名為 gharab,是楊柳科楊屬的胡楊(Populus euphratica)。葉子的形狀多變異,幼樹的葉子細長如柳葉,青年時期的葉子呈橢圓,老樹的葉子像心形,邊緣有缺口。胡楊耐寒、耐旱、耐鹽堿、抗風沙,有很強的生命力,在水分好的條件下,樹齡可達百年左右。 近代某些英文《聖經》再版時,已將《詩篇》中的“willows”改成“poplars”。

(胡楊的葉子)

巴比倫最著名的阿莫拉(Amora, 即對猶太教經典《密西納》Mishnah進行評注的拉比)Hisda (公元217–309)曾經指出,在聖殿被毀之後(公元前586年),aravah (希伯來語,即柳屬植物Salix) 和?af?afah (希伯來語,即楊屬植物Populus)的意思互換了。在後來的阿拉伯語中,楊樹就被稱為a?rb (即希伯來語的aravah),柳樹則被稱為?af?af (即希伯來語的 ?af?afah)。按照這個說法,《以西結書》(Book of Ezekiel)中的“willow”也可能是胡楊。《以西結書》記載的正是那一段巴比倫之俘的艱難歲月,以西結在流亡巴比倫的猶太人當中作先知, 也是祭司。

我盤點了一下,早期的英文《聖經》裏還有幾處提到了willow,包括:摩西在公元前1512年寫成的《利未記》(Leviticus)的第23章,寫於公元前2000-1800年之間的《約伯記》(Job)的第40章,大約在公元前723年之後完成的《以賽亞書》(Isaiah)的第15章和第44章。這些willows 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生長在溪邊。在中東地區,常見的原生柳樹有銀白柳(Salix alba)、垂楊柳(Salix acmophylla)、蒿柳(Salix viminalis)、麝香柳(也叫波斯柳,Salix aegyptiaca)、爆竹柳(Salix fragilis)等,很多學者認為這些柳樹都有可能是聖經裏泛指的柳樹。但近年來某些再版的聖經已將這些段落裏的“willow”改成了“poplar”,認為猶太人接觸到的都是胡楊。

早期的英文《聖經》裏另有兩處提到了poplar,第一處是《創世紀》(genesis)的第30篇, 雅各拿楊樹、扁桃樹與懸鈴木的嫩枝,將皮剝成白紋,使枝子露出白的來。第二處是《何西阿書》(Hosea )第4篇,猶太人在山頂的橡樹、楊樹和黃連木下獻祭燒香。 專家們普遍認為這些篇章裏的poplar 是銀白楊(Populus alba)。

《聖經》中的willow究竟是楊還是柳呢?近代學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巴比倫之俘是個轉折點,之前《聖經》中的willow都象征著快樂和繁衍。猶太王國被新巴比倫王國滅了之後,大批民眾、工匠、祭司和王室成員被擄往巴比倫,巴比倫之柳發出了最沉痛的悲音,堪稱猶太人的“黍離”之作。從那時起,柳樹似乎就再也沒有與歡樂聯係在一起。即使在異教國家裏,柳也是不祥之樹,被用來製作葬禮上的火炬。

受到巴比倫之柳的影響,英國古代的詩人們用柳樹來比擬絕望的愛情。莎士比亞在創作《奧賽羅》時,就引用了一首伊麗莎白時期流傳甚廣的民謠《楊柳歌》(Willow Song)。第四幕第三場,苔絲狄蒙娜臨睡前,向侍女艾米莉亞講述了她知道的一首名為“Willow”的歌曲:“ 我的母親有一個侍女名叫巴巴拉,她談戀愛了,她瘋狂愛幕的情人把她拋棄。她有一支《楊柳歌》,那是一支古老的歌曲,可是正好說中了她的命運;她到死的時候,嘴裏還在唱著它。今晚這支歌老是縈繞在我的腦子裏。我的心緒不寧,隻好側下我的頭,像可憐的巴巴拉那樣唱起這支歌。”

(My mother had a maid called Barbary.

She was in love, and he she loved proved mad

And did forsake her. She had a song of willow,

An old thing ’twas, but it expressed her fortune,

And she died singing it. That song tonight

Will not go from my mind. I have much to do

But to go hang my head all at one side

And sing it like poor Barbary. )

接下來,她唱起了《楊柳歌》:

“可憐的她坐在楓樹下歎氣,

歌唱那青青楊柳;

她手撫著胸膛,她低頭靠膝,

唱楊柳,楊柳,楊柳。

清清的河水從她的身邊流過,

淹沒了她的呻吟,

唱楊柳,楊柳,楊柳。

她的鹹鹹的淚水滾滾而下,

溶化了頑石——

把這些放在一旁。——(唱)

唱楊柳,楊柳,楊柳。

快一點!他就要來了。——(唱)

用青青的柳枝編成我的花環;

不要責怪他,我甘心受他鄙視—— 

……

我叫他負心漢,他又怎麽講?

唱楊柳,楊柳,楊柳。

我見異思遷,你可另換情郎。”

("The poor soul sat sighing by a sycamore tree,

Sing all a green willow.

Her hand on her bosom, her head on her knee,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The fresh streams ran by her and murmured her

moans,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Her salt tears fell from her, and softened the

stones—

Lay by these.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Prithee hie thee! He’ll come anon.

Sing all a green willow must be my garland.

Let nobody blame him, his scorn I approve.

……………

I called my love false love but what said he then?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If I court more women you’ll couch with more men— ”)

我在翻閱較早時期的中文譯本時,發現文字功底了得的老翻譯家們把“willow”譯成了楊柳,不由拍案叫絕。在中國古詩詞裏,楊柳即“柳”,而不是楊樹與柳樹的並稱。楊柳是一個情思纏綿的意象,即使不甚了解西方文化的中國讀者讀到此處,也會猜到女主人公悲慘的命運。

第五幕第二場,艾米莉亞見到女主人的屍體,憤怒地揭穿了丈夫伊阿古的罪行。她被惱羞成怒的丈夫刺死,落了個與苔絲狄蒙娜相同的下場 - 都被丈夫無情地拋棄。臨終前,她歎道:“您的歌預示著什麽,夫人?聽,您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要扮作天鵝,在音樂中死去。(唱)楊柳,楊柳,楊柳 – 摩爾人,她是純潔的,她愛你,殘酷的摩爾人。”

(What did thy song bode, lady?

Hark, canst thou hear me? I will play the swan,

And die in music.

(sing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Moor, she was chaste, she loved thee, cruel Moor.)

英國有將近二十種原生柳樹,還有不少亞種和變種,早期的某種貓柳(Salix caprea)曾被當成“棕枝”,用於棕枝主日,因此這種柳也被英國人稱為“palms”。英國的柳編工藝聞名於世,曾經向羅馬出口了大量的柳編籃子。但在莎士比亞時代的詩歌,以及他之前和之後的大部分詩歌裏,柳樹的最大文學功用在於它的枝條可為被拋棄的男女戀人們編織花環。劇中的苔絲狄蒙娜隻唱了一小段的《楊柳歌》,沒有唱到的後段歌詞是:“所有被拋棄的人們啊,到我身邊坐下,他說出他的虛情假意,我的情比她的更假。我戴上柳枝花環,因為我的愛情飛逝,柳枝花環最適合被拋棄的戀人。”

(Come all you forsaken and sit down by me, He that plaineth of his false love, mine's falser than she; The Willow wreath weare I, since my love did fleet, A garland for lovers forsaken most meet.)

莎士比亞在創作奧菲莉亞(Ophelia)之死時,也借鑒了柳樹的這一文學含義。《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七場,莎士比亞通過丹麥王後之口道出了奧菲莉亞的死因:“小溪旁斜生著一株柳樹,銀白色的葉子倒映在明鏡一樣的水流中。她來到那裏編織美妙的花環,用的是剪秋羅、蕁麻、雛菊和野紫蘭 – 口無遮攔的牧羊人給它起了一個不雅的名字,但純潔的姑娘們管這種花叫‘死人指頭’。她爬到樹上,把花環掛在一根彎曲的大樹枝上。但一根心懷妒意的枝條斷了,她和她的花寶貝一齊掉進了嗚咽的溪水裏。她的衣服四散攤開,支撐著她像美人魚一樣漂浮了一陣,她嘴裏斷斷續續唱著古老的讚美詩,表現得好像無法理解自己處境的危險,又好像她是天生生活在水中一般。但最終,她的衣服因吸水而重了起來,這可憐的人兒還未唱完歌,就沉到泥裏了。”

(There is a willow grows aslant a brook

That shows his hoar leaves in the glassy stream.

There with fantastic garlands did she come

 Of crowflowers, nettles, daisies, and long purples,

That liberal shepherds give a grosser name,

But our cold maids do “dead men’s fingers” call them.

There, on the pendant boughs her coronet weeds

 Clambering to hang, an envious sliver broke,

When down her weedy trophies and herself

Fell in the weeping brook.

Her clothes spread wide,

And mermaid-like a while they bore her up,

Which time she chanted snatches of old lauds

As one incapable of her own distress,

Or like a creature native and indued

 Unto that element.

But long it could not be

Till that her garments, heavy with their drink,

Pulled the poor wretch from her melodious lay

To muddy death. )

根據以上的敘述,我認為奧菲莉亞落水時根本沒有人在場。王後說奧菲莉亞的溺水不是一瞬間的,而是在水麵上漂了一陣子才沉下去的。假如王後(或其他人)真的看到了這幅情形,一定會施救的。王後故意把奧菲莉亞的死狀描述得那麽唯美,好像沒有任何痛苦,隻不過是為了安慰她的親哥哥雷歐提斯(Laertes)。戲詞裏的柳樹、野花編織的花環等元素,無不提醒著台下的觀眾:哈姆雷特和奧菲莉亞認真地愛過,但是在複仇和孝心麵前,愛情是多麽微不足道,必將慘淡收場。

我曾經在網站上點擊當今英國女歌手演唱的《楊柳歌》,旋律憂傷舒緩,把人引入傷感的境界 – 這是哀歌的傳統唱法。上世紀70年代,歐洲著名樂隊Boney.M卻反其道而行之,取《詩篇》第137章的部分段落,創作出節奏明快奔放的新曲《巴比倫河》。歌詞呈三段,簡單的重複,朗朗上口,很適合邊唱邊跳。這首歌在八十年代的中國風靡一時,幾乎每個60後和70後都能哼上幾句。如果忽略歌詞,很難相信這是去國離鄉的猶太人心中的楚楚悲情。

歌詞裏不見了“willow”(究竟是柳樹還是胡楊呢?),但感受過神的恩典的人都知道,我們就是神眼中的各種willow。他將我們從舊的枝子上“剪”下來, “插”在新的土地上,我們在這片大地上枝繁葉茂,成就最富詩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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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新年快樂!
Firefox01 回複 悄悄話 詩情畫意,美好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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