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安大略省的上泰晤士河保護局(The Upper Thames River Conservation Authority)將一所建於1880年的老房子重新布置,然後以“瓊斯醫生之家”(Dr. Jones House)的名義對外開放,向遊客們展示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加拿大鄉村醫療診所的風貌。當時隻有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才設立醫院,在地廣人稀的郊區,鄉村醫生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他們除了在自家診所為病人服務,還要奔波數英裏之外去探視患者。隨著西藥的出現,使用草藥的醫生越來越少,但在廣袤的農村,草藥依然有市場,藥園(medical garden)是鄉村醫生執業的重要組成部分。
走近瓊斯醫生之家,隻見屋前的白色柵欄內側和地基周圍栽植了不少植物,這些全是
19世紀的重要花卉和草藥。相關的英文網站上特地介紹了五種草藥,包括治療傷口、胃腸炎症和降血壓的所羅門印章(Solomon’s Seal,即玉竹),止鼻血和治療痔瘡的紫露草(Spider’s Wort ),治療絞痛或用作收斂劑的黑種草(Nigella),用於驅蚊蠅和蛇類的黃排草(Yellow Loosestrife,學名Lysimachia vulgaris ),以及用於治療噁心和內出血的羽扇豆(Lupins,即魯冰花)。
(黃排草)
如今這五種草藥全是大溫地區的常見園藝花了,不過Lysimachia vulgaris的入侵性太強,家家戶戶改種脾性稍微溫和的大黃排草(large yellow loosestrife,學名Lysimachia punctata)。兩者的區別在於:黃排草的五瓣黃色星星花集中於莖幹頂端,大黃排草的花則是順著莖幹從低往高排列,並於葉腋間綻放。
(黃排草) (大黃排草)
自二十多年前在溫哥華定居後,我就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各種野花、野草、蔬菜和草藥都被引進了花園,與園藝花爭奇鬥豔平分秋色,共同打造各種主題。本地居民從不認為玫瑰比豌豆花更高貴,更能體現主人不俗的思想境界。本地的許多花草品種是早期的歐洲移民帶過來的。從17世紀到20世紀,西方的“植物獵人”們還把東方的新奇植物也挖掘個遍。國人眼裏的那些中草藥,如十大功勞、淫羊藿、七葉鬼燈檠等,被當成了觀賞花卉引種在歐洲的花園裏,又隨著移民的腳步來到了北美大陸。
單單從植物配置上看,西人與中國人對花園的理解差別太大了。出國前,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欣賞價值高的鮮花才是花園中當仁不讓的主角,茵茵芳草是配角,再孤植或叢植幾株灌木或小樹,三五成林,起畫龍點睛作用。所有的植物都被人類浪漫的想象賦予了品格,傳遞出深層次的精神內涵。
我還認為,花園裏不該出現太多的野花,不是常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嗎?隻有家花才嬌豔名貴,方能登上大雅之堂呢!蔬菜和果樹不宜栽植過多,否則不就成了“菜園”和“果園”了嗎?零星草藥可偶爾做點綴,穿插於園藝花之間,營造四時花開不斷的效果,但斷不可喧賓奪主,不然花園就變成草藥園了。
最近我上網搜查“garden”的英文解釋,不禁大吃一驚,歐洲人眼裏的花園竟然是“a small piece of ground used to grow vegetables, fruit, herbs, or flowers”,譯成中文,即“一小塊用來種植蔬菜、水果、草藥或花卉的土地”。讓我大跌眼鏡的是,花卉的重要性竟然排在了蔬菜、水果和草藥之後。
原來,中世紀的歐洲大陸普遍存在著饑荒現象,當時的修道院裏一般都設置garden,修道士們花了很多的精力種植蔬菜(vegetables)、草藥(herbs)和花卉。園子裏還有果樹,包括扁桃、蘋果,櫻桃、無花果、榛樹、桑樹、梨、李、榲桲、核桃等。顯而易見,種植蔬菜和水果是為了解決修道士的溫飽問題。
本篤會的修道士們還種植了大量的herbs,“Herbs”一詞在英文裏有兩個解釋,廣義指“a seed-producing annual, biennial, or perennial that does not develop persistent woody tissue but dies down at the end of a growing season” (一年生、二年生或多年生的會結種子的植物,沒有木質組織並在生長季節結束時死亡),狹義指“a plant or plant part valued for its medicinal, savory, or aromatic qualities” (某種具有藥用價值、可口的、芬芳的植物或植物的某部分)。修道院裏的香草多來自地中海地區,包括冬香薄荷(winter savory)、牛至(oregano)、大蒜(garlic)、細香蔥(chives)、羅勒(basil)、薰衣草(lavender)、香菜(coriander)、龍蒿(tarragon)、鼠尾草(sage)和迷迭香(rosemary)等。這些香草被用來保存肉類和掩蓋食物腐爛的氣味,歐洲人還有不洗澡的習慣,因此香草也被用來掩蓋身上的異味。當時的天主教會很殘忍,以使用巫術的罪名,把許多民間的草藥師燒死在火刑柱上,所以普通民眾較少將香草用於治病用途。修道士們翻譯了古希臘、古羅馬和阿拉伯的藥書,還把修院裏的藥材用於當地的社區。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中世紀的修道士階層裏不乏醫術精湛的高手,其中最著名的是12世紀的修道院領袖聖希爾德加德·馮·賓根(Hildegard von Bingen, 1098年-1179),英格蘭的亨利二世、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和拜占庭皇後等名人都曾找過她看病。
中世紀的花園裏的純觀賞性花卉很少,玫瑰是種植最廣泛的花卉。玫瑰象征著浪漫愛情,又具宗教意義,紅玫瑰代表基督和殉道者的鮮血,白玫瑰象征著純潔無暇的聖母瑪利亞。此外,玫瑰還可入藥,有實用價值。紅色的康乃馨和紫香堇(Viola odorata)也比較受追捧,前者代表真愛,後者是謙遜的象征。
除了修道院,中世紀的城堡和莊園裏也設置了garden。賢惠能幹的主婦們負責種植香草和藥草,家中的藥櫥常年備著晾幹的草藥或親製的藥膏(油)。廚用香草夏天吃不完,便將它們采收後置於陰涼處幹燥,可為冬季食物增添風味。
從15 世紀至17 世紀,歐洲進入了草藥學的偉大時代,正式的草藥園大為流行。普通家庭的正式花園(formal garden )和節紋花園(knot garden)也出現了草藥的身影。 到了18 、 19 世紀,幾乎家家都在花園裏種植用於調味、保存食品、治病和染色的香草和藥草了。
早期的歐洲移民隨身攜帶著家鄉草藥的種籽來到了美洲,每到一處,就在廚房附近辟一個花園,種植車前草、薄荷、薰衣草、香芹(parsley)、金盞花(calendula)、玫瑰、蒲公英、洋甘菊(chamomile)、百裏香、蓍草(yarrow)等植物。他們從土著那裏學到了辣椒(cayenne)、一枝黃花(Solidago)、鬆果菊(Echinacea)的奇妙療效,於是這些美洲土生的草藥也被歐洲移民納入他們的草藥園。
時間久了,有些外來的草藥淪為雜草,如車前草、蒲公英等;有些從花園逃逸到野外歸化,如蓍草、洋甘菊等;有些被不斷追求新、奇、特的園藝師大加改造,如康乃馨,其原始品種極其芬芳,可用於調味和釀酒,如今的園藝品種花朵豔麗卻沒有香味,隻適合大規模種植做切花了。
隨著醫學昌明和物質生活的豐富,民間草藥療法漸漸式微。現代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大多數人連烹飪時用的調味料都喜歡買現成的。今人大多不了解香草和草藥的食用和藥用價值,麵對一株美麗的開花植物,早已不知它的前世,隻會把它當成花來欣賞了。為滿足人們的審美需求,各種各樣的花草改良品種不斷推向市場,家家戶戶的花園裏呈現出家花、野花、香草和藥草次第開放、平分秋色的局麵。
我在溫哥華雖然極少見到“移竹當窗”、“榴花照門”、“栽梅繞屋”等中國式景觀效果,卻領略了加西森林主題、大草原風光、地中海風情等花境。各種花草競相爭妍,處處有驚喜,讓人陶醉其中流連忘返。
在風光旖旎的溫哥華擁有一個花園,是上天賜給的幸運。
(大黃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