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4年，戲劇作品《兩貴親》（The Two Noble Kinsmen ）第一次印刷出版，標題頁上顯示的共同作者是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 1564-1616）和約翰·弗萊徹(John Fletcher, 1579-1625)。這部作品大約創作於1613年，取材於英國詩人喬叟（Geoffrey Chaucer，約1343—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中的《騎士的故事》（The Knight's Tale），首演時間不詳。後世的學者們對莎士比亞與弗萊徹之間的合作方式有多種猜測，甚至有人大膽推斷莎翁隻是在弗萊徹的作品上冠名而已。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弗萊徹是該劇的主創者，莎士比亞隻寫了第一幕的前三場和第五幕的大部分劇情（第二場除外）。
筆者的古英文功力未夠深厚，無法從遣詞造句和寫作風格這兩個角度判斷這出戲劇究竟出自誰的手筆。但憑著常年積累的豐富的花草知識，筆者認為第一幕的第一場也極有可能是弗萊徹寫的。
第一幕的開場，雅典公爵忒修斯（Theseus）和亞馬遜國女王希波呂塔（Hippolyta）大婚，他倆由婚禮之神許門（Hymen）引領著，前往婚禮盛宴。一位小男孩一邊唱著《新娘歌》（Bridal Song），一邊撒鮮花，鮮花落在了新婚夫婦的腳邊。
小男孩唱：
“玫瑰，它們的尖刺消失，
不但香味高貴，
色彩也是皇家級別的；
石竹，散發著淡香，
雛菊無味，但最古典，
百裏香的芬芳很真實；
報春花，春的第一個孩子，
快樂的春天的宣告者，
她的暗淡的鈴鐺花；
公牛唇花在它們的搖籃中長大，
金盞花於墳墓上綻放，
還有整潔的飛燕草。
（ROSES, their sharp spines being gone,
Not royal in their smells alone,
?But in their hue;
Maiden pinks, of odour faint,
Daisies smell-less, yet most quaint.
?And sweet thyme true;
Primrose, firstborn child of Ver;
Merry springtime's harbinger,
?With her bells dim;
Oxlips in their cradles growing,
Marigolds on deathbeds blowing,
?Larks'-heels trim. ）
興許有讀者會說，不就是報了一堆花名嗎？能看出什麽端倪呢？殊不知，莎士比亞本人擁有豐富的植物知識，熟諳各種花草的文化含義，而且靈活自如地應用植物習性來比喻人物性格和烘托劇情。不少西方學者花了大量精力研究莎士比亞戲劇作品裏的花草，園藝師們還依此打造了莎士比亞花園。莎士比亞和中國的曹雪芹一樣，以花草綴美景，以花草喻人事，以花草示命運，把自己的作品也寫成了文學價值極高的花草集。
那麽，我們就按出場順序來研究一下歌詞裏的花草吧。從字麵上看，這首歌裏先後出現了玫瑰/薔薇、石竹、雛菊、百裏香、報春花、公牛唇報春花、金盞花和飛燕草。
一：首先說說Rose, 可譯成“玫瑰”或“薔薇”。玫瑰/薔薇是莎士比亞作品裏最經常出現的花，將近70次提及。莎翁筆下的玫瑰品種包括麝香玫瑰（Musk Rose ，學名Rosa moschata）、大馬士革玫瑰（Damask Rose ，學名Rosa damascena)、鏽紅玫瑰（Eglantine, Sweet Briar ，學名Rosa rubiginosa)、百葉薔薇（來自法國，花瓣繁複，故被英國人稱為普羅旺斯玫瑰或卷心菜玫瑰Provence Rose，Cabbage Rose ，學名Rosa centifolia)和犬薔薇（Wild Dog Rose ，學名Rosa canina)等。
自玫瑰戰爭（1455-1485）以來，玫瑰成為了英格蘭的象征。當時代表蘭開斯特家族的是紅玫瑰，典型品種為Rosa gallica（俗名法國薔薇），代表約克家族的是白玫瑰，典型品種為Rosa alba（白薔薇）或Rosa canina（犬薔薇）。最終，隨著亨利七世和約克家族的伊麗莎白締結良緣，兩個家族聯合起來，開啟了都鐸王朝，紅白玫瑰合而為白蕊的紅玫瑰，即都鐸玫瑰（Tudor Rose）。
（都鐸玫瑰）
有了這樣的曆史大背景，歌詞裏的玫瑰很自然地與“Royal”（皇室）聯係在一起，而且用於婚禮的玫瑰還被事先拔去了刺，方便小男孩用手將花撒出去。
二：maiden pink，即西洋石竹（Dianthus deltoides），花期6月至9月。
三：daisy, 即在歐洲司空見慣的雛菊（學名Bellis perennis），早春開花，花期可一直持續到秋天。
四：thyme，百裏香，花期從5月至夏末。
五：Primrose，報春花（學名Primula vulgaris）。Primrose一詞源於Prime Rolles，意為“the first spring flower” （第一朵春花），所以男孩將它形容為“firstborn child of Ver”（春的第一個孩子，ver 是法語單詞vert的縮寫）。報春花是春天最早開放的野花之一，17世紀至19世紀的英文詩作中，有不少詞人將它讚為“春天的宣告者”。其實從科學的角度說，雛菊的花期是略早於報春花的。
接著，令人困惑的歌詞出現了：報春花並不是鈴鐺狀的，為什麽會來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她的暗淡的鈴鐺花”（With her bells dim）呢？
後世的學者們做了不同的解讀，比較讓我信服的觀點是，原稿拚寫有誤，正確的歌詞應該是 “With harebells dim” 。Harebell 在英文口語中泛指兩種花：藍鈴花（common bluebell, 也叫野風信子Wild Hyacinth，學名Hyacinthoides non-scripta）或圓葉風鈴草（Campanula rotundifolia）。藍鈴花是春花，略遲於報春花開放，與報春花同在五月末凋謝。圓葉風鈴草是夏花，花期7月至9月。在莎士比亞的任何一部作品裏，Harebell指的全部是藍鈴花。以《辛白林》（Cymbeline）為例，第四幕第二場，阿維拉古斯（Arviragus）為“假死”的公主伊摩琴（Imogen，化名為菲德爾Fidele）舉行葬禮時，說了一段著名的哀悼詞：“當夏天尚未消逝、我還住在這兒的時候，菲德爾，我要用最美麗的鮮花裝飾你的憂傷的墳墓。你不會缺少像你的臉龐一樣蒼白的報春花，也不會缺少像你的血管一樣蔚藍的藍鈴花。不，你也不會缺少鏽紅薔薇的葉子 – 不是侮辱它，它還不如你的呼吸芬芳呢。那紅胸脯的知更鳥將會好心銜著這些花朵到你的墓前，羞煞了那些繼承巨大的財產、卻不給他們的先人樹立墓碑的子孫。當百花凋零的時候，還有毛茸茸的青苔，覆蓋著你的屍身上方的冬土。”
（With fairest flowers
While summer lasts and I live here, Fidele,
I'll sweeten thy sad grave; thou shalt not lack
The flower that's like thy face, pale primrose, nor
The azur'd hare-bell, like thy veins, no, nor
The leaf of eglantine, whom not to slander,
Out-sweeten'd not thy breath: the ruddock would,
With charitable bill,--O bill! sore-shaming
Those rich-left heirs, that let their fathers lie
Without a monument,--bring thee all this;
Yea, and furr'd moss besides, when flowers are none,
To winter-ground thy corse.）
在這段獨白裏，與報春花一同作為葬禮花的Harebell隻能是同在春天開放的藍鈴花。
（藍鈴花）
六：Oxlip，公牛唇報春花（學名Primula elatior）。幾百年前的歐洲原始森林裏，公牛唇報春花多不勝數，與母牛唇報春花（cowslip,學名 Primula veris）和報春花交織生長在一起，為美麗的早春增色。不過這幅景象在當今的工業化社會看不見了，英國野外的公牛唇報春花的數量大大減少，已成為瀕危品種。公牛唇報春花的葉叢呈蓮座狀，有點像搖籃的造型。筆直細長的花莖仿佛是從搖籃裏冒出來的，莖端開出淺黃色的小花朵，所有的花朵全部麵朝著一個方向。中國人稱其“高莖報春花”。
（公牛唇報春花）
七：Marigold，不是今人熟知的原生於墨西哥的萬壽菊，而是歐洲的金盞花（Calendula officinalis）。花期從五月至初秋。
八：Larks'-heels，即毛茛科的Larkspur，包括一年生的飛燕草屬（Consolida）和多年生的翠雀花屬（Delphinium），花期6月至10月。花朵有五個花瓣狀的萼片，一起生長成一個空心的口袋，末端有一個又尖又長的花距（spur）,整朵花酷似雲雀細細的腳趾，故得名Larkspur。飛燕草隻有一片合生花瓣和單雌花器，一個果蒂上隻有一枚蓇葖果，而翠雀花有四個以上的花瓣和幾個雌花器，若幹枚蓇葖果生在一個果蒂上。這些花是從地中海傳入英國的，很快在野外歸化。翠雀花長在維度比較高的地方，略為嬌氣些，喜歡涼爽的溫度和理想的土壤濕度。飛燕草則非常粗賤和堅韌。
（翠雀花）
（飛燕草）
有了以上的知識鋪墊後，你就能看出歌詞中的破綻了。婚禮中的小男孩是一邊引吭高歌，一邊用手撒著歌中讚美過的各種鮮花的。劇作家在告訴觀眾，這些野花全是婚禮前從戶外采集齊的。事實上，報春花、藍鈴花和公牛唇報春花在五月下旬就幾乎全凋謝了，而那時石竹和飛燕草（或翠雀花）尚未開花，除非是遇到了極端的氣候，這幾種花的花期很難重疊在一起。你認為擁有淵博的花草知識的莎士比亞會犯如此低級的常識錯誤嗎？
那麽，忒修斯和希波呂塔的婚禮究竟是在哪個月份舉行的呢？根據莎士比亞1594年創作的《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他倆的婚禮是在仲夏夜舉辦的。仲夏指的是6月24日。小精靈王奧伯隆（Oberon）和王後提泰妮婭（Titania）還特地從印度飛到雅典，準備參加一對新人的婚禮。第二幕第一場，在雅典附近的森林裏，奧伯隆對手下羅賓（Robin）說：“我知道一處野百裏香盛開的斜坡，公牛唇報春花和低垂的紫香堇也生長在那兒，馥鬱的忍冬花，芬芳的麝香玫瑰和鏽紅薔薇張起了一幅錦帷。有時提泰妮婭躺在群花中，柔舞輕歌撫著她安睡。”
（I know a bank where the wild thyme blows,
Where oxlips and the nodding violet grows,
Quite over-canopied with luscious woodbine,
With sweet musk-roses and with eglantine:
There sleeps Titania sometime of the night,
Lull’d in these flowers with dances and delight;）
可見，六月中的雅典森林裏，野百裏香、忍冬花、麝香玫瑰和鏽紅薔薇正在盛開，清芬四溢。至於公牛唇報春花和紫香堇，莎翁隻是提到它們也生長在那片土地上，隻字不說花香，為什麽呢？因為這兩種植物的花季早就過了，夏季之中隻見得到綠油油的葉叢了，花事已過，自然就沒有花香了。這說明莎士比亞熟知這幾種野花的生長周期。時隔二十年後，他在創作《兩貴親》時，難道會糊塗得讓百裏香、報春花和公牛報春花在同一片森林裏齊放嗎？
所以，《兩貴親》第一幕開場的歌詞裏的疏漏隻能是約翰·弗萊徹留下的。他和莎士比亞各寫各的，在創作的過程中應該沒怎麽溝通過，莎士比亞也沒有仔細審閱過對方的稿件。兩人去世後，這部作品才得以出版，被書商冠以“共同創作”之名，目的在於吸引更多的粉絲。不過讀者的目光是雪亮的，許多人認為，《兩貴親》是莎士比亞最不成功的作品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