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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境界的香脂(一)演繹傳奇

(2021-07-11 23:32:27) 下一個

 

我在閱讀歐洲中世紀和文藝複興時期的經典文學作品時,發現中文譯本常常將“Balm”、“Balsam”和“Balsamum”這三個幾乎可以互換的單詞譯成“香脂”(或香膏、膏油)。

英文單詞 “balm” 和 “balsam” 來源於拉丁語單詞“Balsamum”,Balsamum指的是一種香脂屬(Balsamodrendron)灌木,現被歸在末藥屬(Commiphora)。在古拉丁語文獻裏,香脂是來自東方(指的是阿拉伯、埃及和巴勒斯坦地區)的一種稀有昂貴的樹脂產品,氣味芬芳,多呈液體狀,單獨使用或與其他物質混合使用時,可以使人精神煥發並防止衰老,並且具有奇妙的防腐功能。

在中世紀英語和法語的習慣用法中,balm (或balsam)泛指植物本身,或其分泌的樹脂,或由芳香的樹脂製成的膏。如果將“balm” 和 “balsam”的含義外延進一步擴展,還包括用來膏身或給死者防腐的香油或香膏,也指某種具有防腐功能的可以治愈傷口和緩解疼痛的物質。

古歐洲人對香脂的認知是一個有趣的漸進過程。古希臘哲學家和自然學家西奧弗拉斯塔(Theophrastus,約前372—前287)最先在他的著作裏提到了“麥加香脂”(balsam of Mecca,學名 Commiphora gileadensis),兩百多年後,古希臘曆史學家和地理學家斯特拉波(Strabo,前64年–23年)在其著作《地理學》(Geography)裏也描述了香脂。盡管這兩位名家對香脂產地的敘述有所不同,但他們都一致認為:香脂屬植物隻生長在個別區域,每年隻能在特定時間采收香脂,香脂產量少,價格昂貴。

《地理學》問世幾十年後,古羅馬時期的希臘醫生與藥理學家迪奧斯科裏德斯(Dioscorides,約40年-90年)以及同時期的博物學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 約23年-79年)分別在他們的代表作《藥物誌》(materia medica)和《自然史》(Historia naturalis)裏生動地闡述了古羅馬人對香脂的理解。盡管兩位作者對許多細節的敘述有分歧,但他們都認同一點:香脂樹生長在猶太人控製的地區,除了可以用來製造高級香水,還具神奇的藥用價值。

蓋倫(Galen ,129年-200年)是第一個提出香脂能夠作為防腐劑的古羅馬哲學家和醫學家。他大概對古埃及人使用末藥(Myrrh,學名Commiphora myrrha)為屍體防腐有所了解,因此認為同屬的香脂也可以是一道有效的防腐劑。

由於香脂產量少且過於昂貴,古希臘人和羅馬人常常將其與海娜花(Henna)、洋乳香(Mastic,即乳香黃連木Pistacia lentiscus 的樹脂)、蜂蜜、百合等混合在一起製成香膏。為了賺取暴利,某些不良商人將香脂與其他廉價的樹脂混合成的次等品以正品的價格出售。

 

在古代,穆斯林們長期壟斷著香脂貿易,走私香脂是死罪。而香脂與油混合成的聖油(Chrism)常用於基督教的洗禮、聖戒和奉獻儀式中,出於對上帝虔誠的熱愛,某些中世紀早期的歐洲朝聖者們不惜以身犯險偷運香脂回歐洲。修女海格博歌(Hygeburg,760–780年)是英國文學史上第一位撰寫長篇故事的女性作家,她曾為僧侶維利巴爾德(Willibald)寫過一本著名的傳記《維塔·威利巴第》(Vita Willibaldi)。主人公維利巴爾德於公元721年離開家園前往耶路撒冷朝聖,在聖地和近東旅居了七年。他在第四次前往耶路撒冷時買到了香脂,想到了一個巧妙的走私方法。他首先把香脂裝進一個空心葫蘆,然後往葫蘆裏插進一節空心的蘆葦。蘆葦被切成與葫蘆相同的高度,底部有一層遮擋,與香脂隔開,頂部則巧妙地與葫蘆嘴“吻合”。他往空心的蘆葦管裏灌滿了油。回程經過泰爾(Tyre,今黎巴嫩境內)時,維利巴爾德和他的同伴遭到海關人員的扣押和盤查。海關人員從他們的行李中搜出了葫蘆,打開蓋子嗅了嗅,隻聞到礦物油的味道,並沒有發現香脂,遂將他們放行。

十字軍第一次東征後,前往聖地的基督教徒們開始把香脂記錄為一種起源於基督教的植物。例如,十三世紀末期的法國的一部關於十字軍東征的聖戰史就提到了一個故事:為了躲避大希律王的追殺,聖母瑪麗亞全家逃往埃及。她在巴比倫城的某處清泉邊為聖嬰耶穌洗衣裳,用這口泉水灌溉的樹木全都長出了香脂。法國著名香客威廉. 鮑德勒斯(Wilhelm von Boldensele )在他的1336年的朝聖記錄裏寫到:聖母瑪麗亞為聖嬰洗裳時,她潑出去的泉水所濺之處長出了香脂樹。這兩個故事說明:香脂樹並非在聖地廣泛種植,而是由於某種偶發的奇跡,使得它們長在了特定的地方。

1357年,英格蘭騎士和旅行家約翰·曼德維爾爵士(Sir John Mandeville,?-1372年)發表了《曼德維爾遊記》(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書中記述了作者在東方數十年的旅程,描述了中東、印度、中國、爪哇島、蘇門答臘島等地的風俗。盡管他的部分描述誇張虛幻,卻對當時的歐洲影響巨大。此書原為法語版,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廣為流傳。十五世紀的著名航海家哥倫布受到此書以及更早之前的《馬可波羅遊記》的影響,產生了到東方尋找財寶的狂熱夢想。約翰·曼德維爾爵士提及自己的埃及之行時,堅定地認為:基於基督教的起源,香脂樹隻能在開羅附近生長。但他對香脂樹的奇跡做了另一番解釋:聖嬰耶穌小腳踩過的地方冒出了泉水,滋養著香脂樹叢。因此隻有基督教徒才能種植和采收香脂,否則香脂樹不會結果。這一說法徹底將基督教徒對埃及的統治合法化。同時,曼德維爾還在書中指出:基督教徒們用正確方法采收來的純正香脂,被薩拉森(Saracen,伊斯蘭的阿拉伯帝國的泛稱)的中間商參雜了其他物質,然後以次充好賣給了香料師和藥劑師。香料師和藥劑師進一步摻假,將價格不菲、質量更差的產品賣給了心底純良的基督教貴族。

我們可以從這些作品得出一個結論:在中世紀晚期,香脂已經從東方的奢侈品轉化為一種特殊的基督教物質,並且在基督教儀式上廣為使用。基督教徒認為香脂的產生和存在完全是神的奇跡。

《曼德維爾遊記》被翻譯成中古英語十年後,英國中世紀最著名的詩人喬叟的學生丹?約翰?利德蓋特(Dan John Lydgate,1370-1451)模仿老師的風格,用英語創作了長詩《特洛伊詩篇》(The Troy)。詩人將香脂延緩衰老與防腐的特質吹得神乎其神,詩歌中寫到:阿基裏斯在決鬥中殺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Hector),為泄私憤,把他的屍體拖在戰車後麵繞城,不讓特洛伊人安葬。赫克托耳的父親普裏阿摩斯王冒險親自拜訪阿基裏斯,才說服他送還赫克托耳的屍體。特洛伊城的能工巧匠們精心製作了一套金色管子,在赫克托耳的腦袋上打了一個洞,通過金色管子將大量的香脂液體從死者的腦袋輸入他的經脈和筋骨。死者的腳下也擺著一樽裝滿香脂和薄荷液體的容器,四周的空氣彌漫著濃鬱的芬芳。香脂從赫克托耳的頭部流到了他的四肢,充滿了香脂味的煙霧自下而上飄向死者的頭頂,像是從他嘴裏呼出的氣息。這套裝置模擬了人類的生理機能,進入死者體內的空氣與血液混合,形成了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精神氣息,並通過血管到達了四肢。穿過赫克托耳身體的香脂給他帶來了如玫瑰花般潤紅新鮮的臉色,他的皮膚如百合般潔白。赫克托耳的麵容栩栩如生,與在世時無異,仿佛擁有了“植物靈魂”(vegetable soul),以植物的方式活著(即能夠呼吸卻沒有思想意識)。

通過對赫克托耳的屍體防腐細節的具體描述,利德蓋特展示了歐洲人對香脂的諸多認知:產於東方的純淨的香脂是稀有的,貴過黃金,具有神奇的預防衰老和保持青春的功效,隻有富裕的特洛伊王室成員才可能在葬禮中大量使用。赫克托耳是異教徒,需要借助精巧的人工裝置將天然香脂注入全身,以製造永生的表象。而基督教聖徒的身體是芬芳和永遠不朽的,早已超越於生死之外,他們是依靠自身的美德達到了如此修為 – 這種美德才是最高境界的香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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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耶 回複 悄悄話 我因嗅覺特別靈敏,對香料植物別有興趣。非常高興讀到南小鹿的好文????期待著更多的精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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