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是個笨孩子,學什麽都很慢,仰頭望了無數次星空,卻隻認得北鬥七星。
其實最想知道牛郎和織女星長什麽樣子,卻從來沒有人教我怎麽看。
一到暑假,我和鄰家小姐姐葵葵最盼望的,莫過於晚飯後的乘涼。我倆在媽媽們的督促下,每天傍晚端著幾盆涼水,潑在宿舍樓前的水泥小道上。不一會兒,蒸發了的水汽帶走泥土裏的熱氣,幾家大人和孩子們拿著蒲扇和小凳子,坐在小道邊高大的白玉蘭樹下乘涼。
我拿著一柄大蒲扇,不停地扇風,想起那首意境優美的古詩: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的畫麵:一群梳著高高發髻的古代仕女輕解羅裳,手持圓圓的繡著花鳥山水的精美羅扇,嬌嗔地撲向流螢。這是一種流淌在明月夜下的千古奇韻,折射出女兒家的清純無邪以及在相思中的百轉柔腸。
而我的手中隻有一把樸實的大蒲扇,是花幾毛錢從街邊小攤買來的。扇麵是幹葵葉製成的,沒有題字也沒有圖案,邊緣裹著素布,一點兒也不美。好處是便宜,扇起的風大,比折扇耐用。乘涼時用著它,夏天似乎沒那麽熱了,蚊子也被驅趕走了。大人和小孩們圍成一圈,談古論今,再扯扯東家長西家短,許多人說故事的口才就是這麽練出來的。想象力豐富如我,拿著一把粗糙的蒲扇,詩意竟然如泉水在心中汩汩地流淌了。
我十二歲讀《紅樓夢》時,很喜歡寶釵撲蝶這一段:“忽見麵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隻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 一直跟到池邊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掩卷沉思,不知行事穩重城府頗深的薛寶釵是否也受了唐詩的感染,變得俏皮起來,竟然拿著小扇撲蝶。從小說描述的細節看,薛寶釵從袖中取出的應該是折扇。可能是因為折扇不能完美演繹從扇中舞出的嫵媚涼意以及綿綿不斷的清韻,後代的藝術家們在創作《寶 釵撲蝶》時,讓寶釵右手持著羅扇,左手提袖,凝神屏息,對準一對上下翻飛的蝴蝶撲了下去。寶釵一反常態的活潑,豐滿動人的臉龐,飄逸的衣裙,均給人美的享受。
可見羅扇是屬於可愛的女兒家的,它讓陽光變得更加柔和,充滿詩情,驅走了夏日的酷熱。
如果寶釵拿的是一柄製作草率的蒲扇,撲蝶的畫風不就變成“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了?想到這裏,我噗嗤一聲笑了。
後來家家戶戶有了空調,蒲扇和紙扇最主要的障日引風功能已在日常生活中式微,更多的是以一種藝術品的形象出現在精品屋和書畫展上。
隨著閱曆的增長,我發現自小對蒲扇(也叫葵扇)的認知是有限的。除了家居的葵扇,匠人們還取初發未舒的嫩葵葉,經過日曬,色澤晶瑩潔白,再經水洗、硫磺熏蒸,色乃益白,如同玻璃,故而得名“玻璃白葵葉”。將玻璃白葵葉剖成2至4毫米的細條,然後手工編織成杏仁形的葵扇,並在扇麵上以金銀線、彩色絲線繡成各種圖案,或在扇麵上烙畫人物和山水,或用漆作畫。高級的扇柄則另飾以方竹、湘妃竹、佛肚竹等名貴竹材,或用象牙、玳瑁等製成扇柄。寶釵若是拿著這種充滿詩情畫意的高檔葵扇來撲蝶,也是一副眉目疏朗俊俏的大家閨秀模樣啊!
我定居溫哥華後養成了去戶外觀察植物的愛好,不時在半陰的灌木叢裏發現幾株這樣的草本野花:高度約1米,葉子是尖卵型的,葉緣有齒。分枝位於上部,四五月份開著紫紅色的略帶清香的十字花。一開始我以為是十字花科的某種蔬菜,後來發現此野花的種莢的形狀和外觀很特別。種莢接近圓形,端部有個小小的尖突,隱約看到裏麵的六顆到八顆的種子。種莢最初是綠色的,漸漸轉成褐色,秋天成熟時外殼會脫落,剩下中間一片圓形的質地似絲綢的銀白色薄膜。啊,古畫裏的羅扇不就是這樣的嗎?若由我來給野花起名,一定叫它“銀扇草”了。
(銀扇花的豆莢初期)
(種莢逐漸成熟)
(完全成熟的種莢)
身邊的西人朋友卻說:“那是月亮草、誠實草或者錢幣草啊,與扇子何幹?”
的確,它的學名Lunaria annua裏的“Lunaria”,就是“月亮的”意思,annua 表示“一年生的”(有人認為此花是兩年生的)。那薄如蟬翼的半透明的種莢,在歐洲人的眼裏就是一顆圓圓胖胖的月亮,溫潤銀白的光芒親切地灑向大地。這顆月亮又是如此實誠,身體和心扉透明輕靈,裏麵有多少粒種子,一眼就能看穿。於是在野花的原生地南歐和西亞,人們叫它月亮草(moon plant)和誠實草(honesty plant)。當然,求財心切的人覺得一串串種莢最似錢幣,取了個吉祥如意的名字“錢幣草”,將其著色後作為幹花擺在室內。
隻有將扇子文化發揮到淋漓盡致的中國人才會想到“銀扇草”這個名字吧。
自唐以後,大多數的情詩是哀哀怨怨的,扇子詩也不例外。這些情詩的題旨常為閨怨,為棄婦,隻有少數運氣好的女人才成為賢妻良母。古代文藝作品裏的握著扇子的淑女有幾個是真正快樂的呢?
新時代的女性已經遠離了閨怨,喜歡在蒼茫的天地間疏解緊張的工作壓力,在充滿神奇造化的大自然裏闊笑人生。著迷於扇之清雅物語,又清醒地告訴自己:我的命運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