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參加的校園合唱團在這個學期調整了排練時間，他每個星期五早上必須準7點從家中出發，才能趕得及7點45分的排練。
我對大兒說：“我們沒辦法分別送兩個人，你辛苦點，星期五早半個多小時起床，和弟弟一起去學校。弟弟練習時，你在旁邊一邊看書一邊等他。”
大兒平時愛誰懶覺，每天早上被我掀翻被窩後，常常一臉痛苦地起身，上學途中還在車裏迷迷糊糊地打個小盹。對他下了早起的命令後，我難免有些擔心：為了配合弟弟的練習時間而早起，簡直如同要了他的命。
何況他的抽動症偶爾還會小發作一下。
自他三歲半進了托兒所後，我和老公就注意到一個現象：他每次放學回家似乎都很不開心，坐在樓梯上眼淚汪汪的，嘴裏哼哼唧唧地說累，不舒服。
我以為他在學校受欺負了，遂將他轉到另一間托兒所。他有幸碰到了一個老是鼓勵他、成天笑咪咪同他說話的印度女教師。大兒一下子開朗了許多，各方麵進步了，如願考進了私校。
他是個懂事上進的孩子，功課很好，上一年級時就拿了學校的大獎。我對他說：“你又聰明又漂亮，肯定很討人喜歡吧。”
他認真地搖搖頭說：“我沒有幾個朋友，因為我一點也不有趣。我最討厭上體育課了，哎，不是打籃球就是踢足球。我跑不快，還總是搶不到球，和我同小組的男生氣得對我翻白眼。我還討厭上台表演，學校每年的聖誕節演唱會又吵又鬧的，我都快煩死了！”
看來家族基因實在強大啊，有其母必有其子，大兒和我一樣缺乏體育細胞和音樂細胞，而且還是四肢不協調、唱歌會走音的那類人。所以我們母子並不是太喜歡體育鍛煉。隻不過現代虎媽篤信“不能輸在起跑線上”，我還是“押”著他去學遊泳和溜冰。幾年下來，他遊泳一直過不了三級，溜冰勉強升到了第六級，而和他一起參加溜冰訓練的同齡小朋友早就跳出六級了。
他在校時是個安靜聽話的孩子，可是一回到家，一旦覺得身體累了，情緒就開始大起大落，擺出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我們訓他幾句，他不敢頂嘴，臉上的肌肉卻不停地抽搐，仿佛在使勁地壓抑著怒火。做錯了數學題，老公命他改正，他幹脆一推書本，嚎啕大哭起來，一點挫折與委屈也受不得。
我們覺得他是一個嬌氣的孩子。
兩年多前的一天，大兒放學回家，控製不住地又哭又笑，最後倒在地上對我們說：“我受不了啦，帶我去看醫生。”
我父母以為外孫得了“神經錯亂”，嚇得不輕。老兩口對著我嚎啕大哭：“女兒啊，你的命太苦啦！”
老公傷心地一夜未合眼，滿頭烏發竟然灰白了，我終於明白了“一夜白頭”的含義。
在一位好友的幫助下，我們很快聯係到了一位小兒科醫生。一個多小時的問診後，她確定大兒患了“抽動症”（Tics），簡單地說，是大腦多巴胺分泌不足引起的。此種患童會不由自主動作，包括抽搐、眨眼睛、噘嘴巴、裝鬼臉、臉部扭曲、聳肩膀、搖頭晃腦；以及不由自主出聲，包括清喉嚨、大叫或發類似“幹”的怪聲。
醫生說，大兒的情緒波動和各種焦慮表現是由抽動症引發的。
第一次聽到Tics這個單詞，我和老公全愣了。從前隻知道少兒多動症，自閉症，焦慮症和憂鬱症，什麽時候又冒出“抽動症”這個怪病啦？小兒專家說大兒的症狀不重，不需要服藥，多帶他去鍛煉去玩樂，不給他壓力，盡量讓他開心，到了青春期大腦發育完全了，這個症狀就基本終身消失了。
這個突發事件給了我們夫妻當頭一棒，也讓我們重新調整了家庭關係。從前說話不注意，我倆偶爾會當著孩子的麵吵架。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我和老公約定：今後再也不吵架了，也不在孩子麵前呼呼喝喝的，一定要給他一個溫暖又寬鬆的環境。
老公在客廳裏擺了一部健身自行車，每晚督促大兒踩20分鍾，大汗淋漓了才讓他去洗澡睡覺。
“多鍛煉，多出汗，刺激大腦產生多巴胺，才能減少Tics的發作！ ”老公千百遍叮囑，估計兒子的耳朵都要聽出老繭了。
每次大兒的麵部肌肉開始抽動，情緒即將崩潰時，我馬上小聲提醒他：“千萬別亂發脾氣，小心你的Tics。”兒子如夢方醒，趕緊走到一邊深呼吸，努力平複情緒。
我請了一位退休的女教師May每周給他上半小時的心理輔導課。May 特地買來了《Taming Worry Dragons》（降服焦慮魔）一書與大兒一起閱讀，並製定詳細的計劃和時間表，旨在讓大兒成為一個更活潑有趣的人。她要求大兒每天主動和不同的小朋友多交談幾句，每個月多交一位朋友，並且請好朋友看電影等……
大兒參加校內的地理知識競賽獲得了第三名，作文又被發表在校刊上，我特地大大表揚了他一番：“兒啊，你太了不起啦。很多抽動症患者深受其擾，學習不能集中，成績不太好呢！而你是一邊和抽動症作鬥爭，一邊取得如此驕人的成績的，你的這份榮譽得之不易，含金量特高！”
鼓勵他的同時，我也經常加班加點工作，拿了公司的全國業務大獎。我把自己的獎牌與兒子的擺在一起，表示要和他一起努力奮鬥。
後來我也經曆了人生的一連串挫折：先是久病的父親生活不能自理，又被送進醫院急救，我駕車去醫院探望的途中被一名粗心的女司機撞尾出了車禍，肩膀、頸椎、脊椎等多處受內傷，需要接受康複治療。接著父親病故，還有職場的波折與變動等等，讓我身心俱疲。
兒子將一切看在眼裏，很心疼地問我是否害怕。我將眼淚吞進肚子裏，心平氣和地鼓勵他：“孩子，如果人生遇到了麻煩，首先要向家人傾訴，接著要找出solutions (解決的方案)，哭是最沒用的。它不能減緩你身體和心靈的傷痛，軟弱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我的話似乎起了一點激勵作用，他不似從前那麽愛掉眼淚了。
某天他參與班級討論時，很大方地與同學分享了對抗焦慮的經驗。他出色的演說獲得了老師的高度讚許，並在期末報告中表揚了他。
我對他說：“隻有自信的人才會樂於分享，才會討人喜歡。”
去年暑假我給大兒安排了一係列體育夏令營，包括打高爾夫球、遊泳、騎自行車等。大兒展示出打高爾夫球的天賦， 才學了兩堂課，已經能揮杆打到100yards了。他這隻運動x小“笨象”顯然也被自己的小成就嚇了一跳，欣喜之餘狀態大勇，每天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也毫無怨言。鬼使神差似的，他原本停滯不前的遊泳技能也突飛猛進了，連著升級，是遊泳班裏進步最快的學生。
運動能力的精進給他帶來無比的自信，他又隨和又開朗，有時弟弟故意頂嘴想惹他發火，他竟然也忍住了。開學時May接著來給他做心理輔導，上完一堂課後，笑嘻嘻地說：“恭喜你，你的抽動症消失了！”
現在我擁有一個“運動達人”的兒子啦，每周遊泳、打高爾夫球和打冰壺忙得不亦樂乎，又開始學習吹薩克斯風。
小兒去參加合唱團排練的第一個星期五早上，我特地起了大早，去掀大兒的被窩。本以為他會睡眼惺忪掙紮一小會兒，他卻一翻身坐了起來，同時給我一個大擁抱：“我太開心了，今天下午又要去遊泳啦。我好好地練，下個月去夏威夷就可以玩潛水啦！”
兒子離開家後，我忙裏偷閑，去家附近的林地裏探野花。已是秋涼季節，許多草本野花已現頹勢，但我鍾愛的千母草（學名：Tolmiea menziesii）還是綠油油的一叢叢。
（千母草特殊的繁殖方式）
千母草是虎耳草屬的一種草本植物，又叫背子草（Piggyback Plant， thousand mother plant），是一種非常奇特的野花。
她母愛泛濫，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不停地繁衍後代。她的腎形葉被毛，葉緣帶鋸齒，子株從每片葉中心、葉子與葉柄之間長出。子株用自身的重量將母葉壓得彎下了腰，碰觸到地上的泥土，子株趁勢在土裏生根，最終脫離母株。
她其實也開花的，長長細細的花梗上有一串鬆散的總狀花序，帶有許多小花。每朵花由管狀紫綠色花萼和四個線形或鑽形（錐形）紅棕色花瓣組成，花瓣大約是萼片長度的兩倍。整朵花酷似張著大嘴麵目猙獰的龍頭。
花謝後也結籽，隻不過別的野草開花的主要目的是傳宗接代，而千母草隻要用一片葉子就可以迅速完成這個任務，葉片的欣賞價值遠遠高於花朵。
千母草比較叛逆，不願被鎖在“樊籠”裏。你若從野外把她挖回家，養在小園裏或吊籃裏，精心澆水施肥，她們偏偏隻長葉不開花。這和劉文正唱的蘭花草是一樣的脾性：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不開花的原因很簡單：她是森林裏一朵原始質樸的花，本性純良，不願被人為地修飾，變得嬌嫩做作，失去自然之美。
野花同野草一樣，應該在料峭春寒中綻放，在風雨中抗爭過，被馬蹄踏過，野火燒過，遊人們的小腳大腳踩過，才不枉在世間真實地活過一回。她們的成長過程比溫室的花朵艱難很多，因而更加明白充滿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的人生，精神世界更為豐盈。一旦開花，熱烈輝煌，回報給大地的豈止是一縷芬芳？
這和育兒也有相通之處，溫室裏培養不出怒放矯健的生命。道理人人都懂，可天下的母親有幾人舍得讓兒子們在人生的曠野跌打滾爬，忍受烈日的烘烤和風雨的打擊，甚至要經受浴火重生的考驗？
因為有一個曾經患過抽動症的兒子，我終於體會到母愛是一種美麗的傳奇，又是一門最難的功課。
林中的千母草，你能給我更多的啟迪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