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到北歐讀MBA時,同一學習小組的艾林問我:“你最擅長什麽運動?”
媽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如問我最不擅長哪些運動好了。本人天生的四肢不協調,短跑,跳遠,投擲等多項運動不及格,年年補考,這輩子最發怵的就是體育課。
我努力地想了一會兒,認認真真地答艾林:“我自行車騎的很好。”
艾林哈哈大笑:“自行車人人會騎,算是什麽運動?”
天哪,這簡直太打擊我的自尊心了,我一直為自己的車技感到驕傲呢!上大學時初戀男友與一群小流氓打架,全身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借了一輛28寸的男式自行車,每個星期幾次載著他,從廈大西校門旁邊的小街一路穿行到市區中心的大中路看江湖郎中,用他的獨門偏方治內傷(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有名的郎中還是父親的遠方親戚呢)。本姑娘一米六的個頭,八十多斤,穩穩地載著一個比我重幾十斤的大小夥子,還騎的飛快,惹來無數路人或驚訝或稱許的目光,這車技可不是一般的牛啊!
工作後自行車是我每天的交通工具。據說福州是大街上自行車最多的省會城市,上班高峰期自行車與汽車摩托車混行,不分道。我像一陣風似的在車流裏穿梭自如,和我一起出發的騎摩托的同事常常被我甩在身後(他們需要在十字路口等紅燈變綠燈,而我不用),比我還遲些到公司。同事和朋友們用“風馳電掣”來形容我的神級別車技,怎麽到了北歐,這些“威水史”全部不算了?
從我的宿舍步行到學校需要半小時,每天來回走幾趟太浪費時間。我請同小組的豪坤幫忙,在報紙上找到了一則用挪威文刊登的出售二手自行車的廣告。豪坤同買家用挪威語談好了價錢,開著他的小汽車和我一起去見買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提回了一輛女士舊自行車。
第一天騎自行車去上學時,我習慣性地按福州規矩,騎在了大馬路上,熟練地穿插於汽車之間。快到校門口時碰到了同樣騎著自行車去上課的豪坤,我倆麵麵相覷,莫名驚詫。他發現我在大馬路上橫衝直撞,而我則發現他在馬路旁的人行道上騎車,這在福州是不允許的,他好像亂了江湖規矩。
豪坤覺得我是個怪人,在班上做了個小廣播:“那個中國女生把自行車當成了汽車,到處亂開呢!”同學們滿臉詫異,卻沒有人告訴我正確的交通規則。
我照樣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跑,直到有一天在郵局門口撞到了學校的助理艾娃。她提著兩袋麵包從糕餅店出來,見到在安全島四周騎車兜圈子的我,嚇得花容失色,趕緊跑上來拉住我:“哎呀呀,你父母花了這麽多錢送你到這裏讀書,不是讓你來送死的。”經過她一番詳盡的解釋,我終於明白自行車有自己的車道,是不能與汽車混行的。
我開始老老實實地按當地規矩騎自行車了,但“惡名”早已遠播,本班的東歐男給我起了“馬路女皇”(Queen of the road)的綽號。
半年後自行車又成了我的謀生工具。我接了一份送報紙的工作,一周送六天,每天兩個小時。我從報社領回了一個橘紅色的大口袋,掛在自行車後架上,每天放學後裝著滿滿一口袋的報紙,上坡下坡,挨家挨戶發送報紙。
“馬路女皇”的送報生涯中有過兩次馬失前蹄的時刻,均發生在送完報空車回家的途中。第一次的情形是這樣的:我快速衝下斜坡時,突然發現刹車失靈,嚇得雙腿發軟,但又收不住,隻好一路連人帶車往下滑。幾百米遠的十字路口正好是紅燈,停著一輛奧迪。眼看自行車要撞上奧迪了,我在心裏大呼一聲:“我命休矣!”說時遲那時快,自行車在離奧迪車僅有兩厘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本姑娘毫發無傷。那一刻,我深深切切地感受到冥冥之中似有神助,本來如脫韁野馬衝下斜坡的自行車莫名其妙地自己停了。
“哈利路亞,上帝保佑!”出生於天主教之家,卻一直在質疑上帝存在的我忽然開始感謝上帝了,一路慌慌張張地騎車往家趕,一路在心裏念念有詞。
在宿舍門口碰到東歐男,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向他細述死裏逃生的經過。他嚇得臉色慘白,不等我說完,板起臉訓斥我:“說你是‘馬路女皇’,你還當真了,在馬路中央有恃無恐啊,見到汽車就往上撞!”
我答應他今後一定要小心騎車,才過了幾天又失手了。本姑娘在離家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遇到了一位逆向騎車的十幾歲挪威小姑娘。小姑娘是新手,初生牛犢不怕虎,生猛的狠,一路搖搖晃晃,速度卻極快,一下子撲過來,和我迎頭撞上。我仰麵朝天倒在地上,身子劇痛,掙紮了好幾分鍾才爬起來,一邊扶車,一邊趕緊安慰手足無措的她:“下次小心些!”……
我的“馬路女皇”生涯在移民加拿大後嘎然而止。我學會了開汽車,父母來加拿大定居時,我應爸爸的要求,為他買了一輛女式自行車。夏日傍晚他戴著頭盔騎著自行車去公園散心,白人老頭看到爸爸騎女士車,衝他哈哈大笑。爸爸趕忙用簡單的英語解釋:“老了,隻能騎小車。”
爸爸病重後,自行車被鎖在儲物間好幾年,沒有人去碰它。
如今我和妹妹的幾個孩子到了學自行車的年齡,前不久我們買了四輛不同尺寸的童車。孩子們飯後在家附近的森林小徑練習騎車,歡聲笑語加大汗淋淋的。
小兒對我說:“媽媽,等哪一天我學會了,我們一起騎車去森林裏看野花吧。”
我心裏一動,因為從家中徒步到附近的次生林地隻需十分鍾,我從來沒有產生騎車看野花的念頭。再說從小到大,總是把自行車當作交通工具和謀生工具,二十年前好容易在歐洲同學麵前誇口自己擅長騎車,還被訕笑一番,就更加沒有將騎自行車當成一種運動方式了。
我喜歡兒子的提議,笑著和他說了一個剛剛在網站上讀到的故事:有個人騎上自行車,想到樹林裏去采野花。天氣很熱,他在河邊 停下來,把自行車靠在樹旁,走下石階去喝水。大象趁他不注意,偷偷去騎自行車,剛一騎上, 自行車就喀嚓一聲完全垮在地上。大象沒錢,賠不了新車,於是提議:“您可以爬到我背上來,我帶你 穿過樹林,我們指給您看, 哪兒有最好看的野花,還能幫你采到最好 看的野花。 ”
那人高高興興地騎在大象背上,在森林裏轉了一圈,采到很多野花。
兒子聽了咯咯笑,覺得母親變幽默了,會講童話故事了。他怎會理解,母親做“馬路女皇”時,緊張兮兮的,整天想的是掙生活費,好好讀書,然後移民,找個好工作,以及怎樣在異鄉生存下來等,何曾動了騎車去森林裏賞野花的念頭?更別說幻想著騎在象背上去采野花了。
我在留學那陣,一位歐洲同學曾經告訴我,她每天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夏日的盤山公路時,到處是小黃花,有蒲公英,還有山芥菜(yellow rocket cress)。她特別鍾情於山芥菜,興致來的時候,她會去公路邊拔一些山芥菜的葉子和初開的花回家,做一道帶著辛辣味的色拉。
同學說:“這些小黃花的生命周期隻有幾個月,卻每天開開心心地活著,《聖經》裏有這樣一句話,野地裏的草今天還在,明天就被丟進火爐裏,神尚且這樣裝扮它,更何況你們呢!……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
我當時太年輕,聽不懂,現在終於明白了:神在勸喻我們,做一個積極的人,永遠帶著一種好心態活著,在短暫的人生旅途中不斷地見證神跡,為他歌唱!
注:歐洲山芥(yellow rocket cress, 學名Barbarea vulgaris)是本地一道常見的野菜,喜歡潮濕的土壤,長在路邊,沿河,荒地,斜坡和溝渠旁。基座的葉子長而淺裂,五月至八月開花,花朵金黃,四瓣。常常與野芥菜(wild mustard)混淆,區別在於它的深金黃色花朵較小,葉子無毛。
歐洲山芥又名冬芥(wintercress),如果冬季的氣溫不是太低,整個冬季都可以找到並采集這種植物,有時它甚至在雪下還保持著綠色。
山芥還是大家都喜歡吃的野菜,在開花前采集幼苗及嫩莖葉,用沸水燙過一遍去掉辛辣味,再涼拌,炒食或煮湯,即成美味可口的野菜。
每次在野外看到歐洲山芥,想起歐洲同學引用的《聖經》裏的那句話,以及做“馬路女皇”時神奇的死裏逃生的經曆,心頭難免湧起一番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