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小時候遭遇家庭變故,按她的話,她是一夜之間從天堂摔到地獄的。母親不甘心一輩子呆在社會底層,從小立誌要用知識改變命運。她發奮苦讀,小學期間跳級兩次。上初中時,外公外婆告訴她:家裏出不起一分錢供她讀書,她要麽輟學,要麽自己想辦法籌措學費。
母親開始到罐頭廠和繡花廠打零工,可掙來的錢還不夠交學費,每個學期開學時,她隻好厚著臉皮跟在班主任身後,苦求減免學費。求多了,老師也煩了,皺著眉頭對媽媽說:從沒見過一個女孩子臉皮這麽厚的。
母親上高中時,已經出落得明豔動人。她繼承了我外公的相貌(外公當年是家鄉著名的美男子),瓜子臉,柳葉眉,皮膚白皙,性感豐厚的嘴唇,非常引人注 目。漸漸地,有男人看上了她,打聽到母親家貧,無力支付她的學費,遂托人找到我的外公外婆,放話給媽媽:男方願意出錢讓她繼續升造,甚至可以讀完大學, 但媽媽畢業後要嫁給他。還有男人對外公外婆說,隻要媽媽肯嫁,可以幫媽媽找個好工作。
外公外婆不置可否,讓母親自己拿主意。媽媽哭了,心想這不是包養嗎?自己若是答應了,肯定不被婆家人尊重,也讓別人瞧不起自己的父母。
她回絕了無聊的追求者,又在心裏描畫了未來夫君的形象:知識分子,名牌大學畢業,老實,正派。為了配得上知識分子,自己首先得有學識。媽媽更加勤奮了,一心想考大學。
高考前幾個月,班主任找媽媽談話:以她的家庭條件(包括複雜的家庭成份),基本沒份上大學,再說,她的家幾乎窮得揭不開鍋了,媽媽應該識時務,放棄高考,早點開始找工作養家。
媽媽考慮了幾天,覺得老師的話有理,於是含淚放棄高考。經過幾個月的奔波求人,媽媽終於在一家國營單位做了文職人員,臨時工編製。家族變故使母親過早成熟,知道自己除了埋頭苦幹外,還要夾著尾巴做人,才能有轉正的機會。她在單位表現很好,幾乎年年拿獎,對同事也很友善。
她 的一位同事是廈門人,很喜歡媽媽,有心給她做媒,將她和自己的一位拐彎抹角的遠房親戚拉在一起。同事的遠房親戚畢業於北京重點工科大學,在設計院工作,快三十 了,還沒找到對象。 小夥子比媽媽大六歲,介紹人怕媽媽嫌對方老,特地將小夥子的年齡說小一歲,將媽媽的年齡說大一歲,撮合著他倆見麵了。
我父母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第一次會麵,雙方都很來電。爸爸不帥,但皮膚白皙,氣質斯文,一臉的老實正派,正是媽媽心中的夫君形象。爸爸雖然不以貌取人,但女方生的如此漂亮,他著實驚豔了,心中歡喜得很。
他 們開始了交往。爸爸的單位在西湖附近,離媽媽家很近,兩人幾乎每個星期都去逛西湖公園。不久,爸爸所在的冶金係統遷到了城市東邊的化工廳,也就是我出生的大 院。那時文革剛剛開始,狂熱得狠,很多單位都派人在街頭徹夜表演。某晚媽媽和閨蜜到福州最熱鬧的東街口散步,見到一幫臭老九在街頭大合唱。媽媽湊近一瞧, 發現爸爸正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為合唱團手風琴伴奏,原來合唱團的成員都來自重工業廳。媽媽沒想到爸爸這麽有音樂才華,高興壞了,因為她的民族舞跳得很好, 一直是學校的文娛積極分子,這下子兩人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了。
爸爸從小品學兼優,一直是老師眼中的紅人,學生時代就是班長或者團支部書記。參加工作後,因為一臉的老成,年紀輕輕就被同事稱為“老傅”。領導賞識他,多次找他談話,鼓勵他要向黨組織靠攏。文革初期,爸爸被選為學習班班長,負責教育那些被打倒的老幹部。
重工業廳的一位南下女政工幹部,文革初期被批鬥。她和本單位的幾位年輕的工程師素來不合,工程師們想出口惡氣,私底下商量好了,要在單位的批判會上打她,給她剃“陰陽頭”。
批判會開到一半,那幾個工程師突然跳了出來,拿著剪刀,磨刀霍霍衝向女幹部。女幹部見勢不妙,趕緊抱著頭淒厲大喊:“軍代表救我!”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台上主持批判學習大會的爸爸大喝一聲:“誰也不許亂來,毛主席說了,要文鬥不要武鬥!”
爸 爸平時輕聲細語溫文爾雅,關鍵時刻的一聲呐喊,鎮住了所有人。爸爸接著開始有理有利有節地引用毛主席著作,告誡在場所有的人不許對老幹部動粗,“他 們有錯誤,可以教育,但不能遭毒打。“爸爸振振有詞。因為他平時為人正派,加上熟讀毛選,理論水平高,別人很難反駁得了。在他學習班裏的幾個被打倒的老幹部,受到了他 的保護,無一人遭到肉體上的淩辱和毒打,對爸爸充滿感激。後來女政工幹部全家下放沙縣,臨行前向爸爸道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感謝爸爸對她的照顧,說爸爸是他們一家的大恩人。爸爸幫著這對老夫妻收拾行李,又親自送他們去火車 站。單位裏的同事私底下議論:“老傅表麵上是造反派,卻一直在同情老幹部,怎麽看都像保皇派啊!”
爸爸的這些行為,都被媽媽私底 下打聽到了,她終於確定爸爸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小人,對他百般放心。於是,媽媽將自己的很多家事告訴了爸爸。爸爸顯然是經不起考驗的,階級立場不穩, 聽完媽媽家的心酸遭遇,竟然同情起解放前的大地主來。他向媽媽保證:自己會一輩子善待媽媽的家人,和媽媽一起在經濟上照顧他們。
交往三年後,爸爸媽媽決定結婚。拿著戶口本和單位證明準備登記時,媽媽才發現爸爸整整比她大六歲,嚇了一跳。福州人有“六衝”的說法,相差六歲的人不宜結 婚,因為屬相犯衝。媽媽有些迷信,交往之初若是發現爸爸的真實年齡,恐怕不再來往了。六十年代的年輕人保守,戀人之間不時興互相慶祝生日,我的父母交往了 幾年,竟然沒有互相問過對方的生日。他們單純地相信了介紹人,以為隻有四歲之差。待媽媽發現真相,已是上了賊船,後悔晚矣。婚後,媽媽搬進了爸爸的重工業 廳宿舍。
文革最初的狂熱過後,重工業廳的知識分子紛紛被下放,爸爸單位的人幾乎走光了。爸爸也買了很多草繩準備打包行李,他對大著肚子的媽媽說:“看來我們也要去三明了。”
三明有福建省最大的鋼鐵廠。爸爸年紀輕輕就是行業骨幹了,人品技術口碑皆是一流的。三鋼同重工業廳打了招呼,如果爸爸要下放,三鋼願意接受他。
爸爸和另一位同事最終被領導留在了福州,躲過了下放的命運。幾個月後,媽媽將我生在了重工業設計院。
命運有時是如此奇妙,如果爸爸當年帶著媽媽去了三鋼,我們可能從此留在三明,再也不會回福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