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日本女人-A mystery woman

(2006-04-20 15:25:06) 下一個

我的夢裏,曾出現過一個女人。

一個穿著和服無比高貴的女人。

她有著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眼,發絲被梳得齊齊整整。單薄的嘴唇有點蒼白,卻總是嘴角向上,溫柔地笑著。

我在夢裏看得癡了呆了,忘記醒來。

那個女人,有著世上最好看的笑容。再陰霾的心境,也會被那樣的笑容牽動;再冰冷的人兒,也會被那樣的笑容融化。

我知道那是個日本女人,她的臉在我的夢中出現過太多次,以至於那發髻的形狀以及和服的顏色在我腦海中再也抹不掉。我睡著的時候,努力看清她的模樣;醒著的時候,再用毛筆的尾巴描繪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畫了太多次,甚至像我這樣一個不擅長繪畫的人,即使閉著眼睛也能輕易畫出她的臉——生得小小的眼睛,烏黑的盤頭,看著我微笑。我記得所有的細節,甚至她臉上的雀斑,和發際上邊短短的碎發。

斜靠在紅木椅上,讓燦爛的陽光透過薄薄的宣紙,看她的笑容。成了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她的笑有種說不出的美,讓人忍不住為之驚歎——世上竟有這樣的笑容,世上竟有擁有這樣笑容的女人。

日本女人的笑容每天每天出現在我的夢中,如同一股清流,在不知不覺中進入我的心。那樣的笑容讓人忘記了所有的煩惱,並萌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勇氣。每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微笑,然後便有了繼續走下去的勁頭。那樣的笑容,讓人平靜,讓人寬容。這樣的夢境以奇妙的相似性每天出現在我的夢中,甚至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那個日本女人,此刻正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安靜地活著。我甚至覺得,她會在某一天來找我,再像夢境裏一般向我點頭微笑。有好幾次,我都幾乎忍不住想把她的畫像拿到父母親麵前,告訴他們這美麗卻詭異的夢境。但我從未那樣做過。事實上,除了我沒有人看過這日本女人的畫像。我隻是每天畫一幅她的像,再到夕陽西下的時候,用燭火把畫像燒掉。因為那個日本女人成了我十七年裏唯一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而我的私心告訴我,我不會和任何人分享她的笑容。

於是那個日本女人,成了我的秘密。我開始沉溺於那樣的笑容裏,我開始希望這女人能在我夢裏呆一輩子,哪怕她什麽也不說,隻是默默地微笑。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畫她的畫像,一天一頁,和她依偎著過完我的一生。

但是,我的大意,改變了自己這樣安靜的生活。

有一天忘記燒掉的畫像被爺爺看見了。他拿起那張畫像的時候,本來要找尋借口的我被他突然的表情嚇得說不出話來。他睜大了充滿血絲的眼睛直盯著那幅畫像,蒼老的頸項上總會暴出一根根青筋,渾身僵硬到微微顫抖。他忽然轉過身,用同樣的表情看著我,又指指那日本女人的畫像.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之後才回過神來。“我夢到過這個女人,就畫下來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然後就把那張畫像撕得粉碎.

不知道為什麽,當我看著爺爺離開的背影時,反而感覺不到他身上的震怒,而是被深深的寂寞取而代之。我被這種感覺震懾地說不出話來,甚至忘了問為什麽.

一個一輩子慈祥仁厚的老人露出那麽駭人的表情,總該是有什麽原因的.

那麽,是什麽原因呢?我不明白,為什麽當他看到那幅畫像的時候,那麽震驚;離開的時候,又那麽難過。難道爺爺認識畫中的女人麽?這不可能。他不可能認識一個出現在我夢中的女人。還是,那畫像讓他想起了別的什麽?另一個日本女人?爺爺為什麽會認識日本女人?如果是,那個日本女人是個怎樣的人呢?她也有著迷人的笑容麽?亦如我夢裏的那個能夠融化一切的笑容?

我於是開始猜想這一切的因果關係,開始回想我所知道的、關於那段戰爭的一切。因為我的爺爺、甚至這個城市和日本唯一的關聯便是那段充滿了血腥和恥辱的曆史。盡管戰爭年代的痕跡,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到了。但我聽老人說過,日本人曾經毀了這個寧靜城市的一切。當戰爭結束、日本投降的時候,這裏早已經滿目瘡痍。日本,對於爺爺那一代的人來說,大概成了惡魔的同義詞。

但是,那個時代的結束,讓現在年輕的一代遺忘了曆史的傷痛。在這個充斥著豐田轎車和鬆下電子的城市中,老一代的記憶對於我來講,已經遙遠而不可理解。母親說,曾經有好多日本女人,被戰爭帶到這裏,卻沒能再回去。那麽,那些美麗的日本女人,到底在戰爭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我夢裏的日本女人,也生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麽?如果不是,那她又為什麽會身著華麗無比的和服,每日每日反複地出現在我的夢中、迫使我作出如此可笑的聯想?

爺爺的驚訝和憤怒,或許源於某個日本女人,或許牽連到了那整個一去不返的年代,荒謬到不堪一提的年代。人們的靈魂被欲望侵蝕,曾經可敬可愛的生命變得卑微而瘋狂;在那些血流成河的日子裏,沒有哭嚎沒有掙紮,隻是絕望的沉寂。當所有的屈辱都幾近消失的今天,隻剩下殘留下來的記憶呢喃——有些東西錯了,便永遠不會被修正。於是,生命中那些不可逆的定數,由此成了源源不斷的苦痛的來源。

之後的日子,爺爺再沒提起這件事——不管我如何地想知道。於是他口中的日本女人,成了一個誘人的謎。我的生活又回歸了以往的沉悶和平靜。我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將這件事忘記了。

但是沒有。我並沒有忘記。夢中的那個日本女人總是引我不斷地想起。我開始接受她每夜在我的夢裏微笑,也漸漸從恐懼到習慣了每天相同的夢境。甚至,偶爾的夢中若沒有她的身影,自己會在夜裏不斷驚醒。不知為什麽,那日本女人的出現軟化了我的心,白天緊繃著的神經在夢裏才稍微得到休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是個真實存在的一個人,我隻是叫她,“那個日本女人”。我從來沒想過要給她一個名字,就像由美、英子之類好聽的名字。或許,我覺得沒那個必要,因為隻有我認識那個日本女人;亦或者,是我覺得任何一個名字都形容不了她那純淨迷人的微笑吧。

每一次夢到那個日本女人,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爺爺口中的日本女人。然後,又會想到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事實上,她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城市裏。雖然父親曾說,奶奶是個大家庭出身的孩子,她從未走出過這個城市。奶奶總是嚴肅而高貴的,有個讓人敬畏的老人。她很少講話,很少笑,在家時也是這樣的。即使父親和他的兄弟早過了不惑之年,在母親麵前,也仍然不敢大聲講話,吃起飯來不言不語,聽話地像群膽小的娃兒。母親說他們是小時候被打怕了。奶奶倒是從未打過我。但我知道,她不喜歡我。我感覺得到,一切都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所以無論我多努力地做好每件事,她還是永遠都不會滿意。我不得不習慣這個家裏的凝重安靜,也就習慣了奶奶沉默嚴肅。因為不論如何,她始終是我的奶奶,是我的長輩。我無法想象把那個日本女人的笑,搬到奶奶的臉上。她們如同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嚴厲而刻薄,另一個溫柔而和藹。一個像暴風雨一樣令人畏懼,而另一個像彩虹般自由而美麗。這種對比忽然讓我意識到了自己生活中缺少的那部分,也同時發現了心深處積攢了十七年的壓抑和不安——這種畸形而又合理的不平等讓我學會了小心翼翼,學會了用沉默來保護自己。但是,生命中有些什麽被殘忍地扼殺了,曾經年幼的自己雖沒察覺到任何疼痛,卻並不代表生命仍舊是完整而健康的。那個日本女人讓我看到了以前從未看到過的東西——一部童話,關於陽光,關於微笑,關於自由。

於是,我不想再追究了。我甚至不希望自己為爺爺口中的日本女人找到任何一種的解釋。因為任何一種真相都會使我夢中那個日本女人的光環變暗淡。或許,爺爺口中的日本女人並不是某一個人;或許,就算是某一個人,大概也隻是沿街乞討或淪落為妓的女人。亦或許,爺爺在戰爭的年代愛上了一個美麗的日本女人,又在戰爭結束之後失去了聯絡。我猛然意識到,把兩個毫不相幹的女人聯係在一起,是一件多麽愚蠢的事。一個是我的夢,一個是已經過去的曆史。而我不在乎曆史的起伏跌宕,我隻要我的夢。

但是另一個疑問出現在我的頭腦中。為什麽,我會不斷地夢到同一個人,一個日本女人?我是那麽急切地想要找到答案。一方麵想以此把那個日本女人永遠地留在我夢中,同時又想讓她從此消失——那笑容如同一把雙刃劍,給予我滿足的快樂,卻又如同一劑毒藥,讓人欲罷不能。如果這夢境沒有含義的話,為什麽我會不斷地夢到相同的情景?隻是記憶在不斷重播麽?如果,夢境真的暗示著什麽,那又會是什麽呢?為什麽會是個日本女人?一個擁有傾國傾城笑容的日本女人,讓我迷惑而瘋狂,然後越陷越深。

剛剛開始的幾天裏,我都會為每夜夢裏的人兒而膽戰心驚,畢竟這事實聽起來很容易讓人毛骨悚然,尤其在這個日本恐怖電影盛行的時候。但是很快這種恐懼便消失不在了。我不再為了逃避這夢境而作各種各樣的努力。我開始在夢中試著看清那個日本女人的麵容,看清她的頭飾和服裝(事實上,這是件及其容易的事,因為每天的夢境幾乎都是一樣的)。她有點偏瘦,臉色有些蒼白,但這些都遮掩不住發自骨子裏的高傲和美麗。那件日本和服極其合身,顏色也非常漂亮。以至於我閉上眼的時候,隨時都能看到和服的顏色——淡淡的瓷青色,上麵用金線繡滿了圖案,腹帶是乳白色的。她身上並沒有很多首飾,但卻很典雅大方。大部分的夢中,她總是雙膝向內側微曲地站著,瘦長的手指交疊在一起放在腹帶下端,安靜地微笑。偶爾的夢裏,她會向我走得更近些,然後緩緩地跪下,伸出手來想摸我的臉。但夢又總是在她碰到我之前醒來。

我常常會在夢中注視著她的微笑,又在夢醒的時候,因為那笑容的消失而難過不已。她的微笑很美、很充實。她的微笑像另一個世界,那裏麵有我從未接觸過的東西。所以那笑容對我而言,新奇而充滿著吸引力。我可以每夜每夜都學習著不同的東西。我感覺到自己的內在自夢見那個日本女人開始,在逐漸發生著變化。盡管我每天仍舊作著同樣的事情,但某種不同的東西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在滋長著,我似乎生活在一個龐大的蛹裏,等待時機成熟,破繭成蝶。我於是從白天的思念到幻想有一天會見到那個日本女人,哪怕一麵,能夠讓我觸摸到她的笑容。

一個我從未謀麵的日本女人,卻讓我有種從未有過的真實感。不時地和爺爺口中的日本女人融合分離,在我的頭腦裏形成一種奇妙的連帶關係。這種感覺開始讓我覺得,這種巧合是有意創造的,她們似乎像告訴我什麽。

比如,一個久遠的故事。一個關於爺爺的故事。

這感覺其實並不完全是毫無根據的。家中有個老舊的閣樓,平時是被鎖起來的,而隻有爺爺一個人有鑰匙。從他燒掉那幅日本女人像之後,我某一天突然發現,閣樓上的鎖被換了。 於是,這把鎖讓我把爺爺的故事和那個日本女人聯想到了一起。

於是這強烈的預感驅使著我,打開了家裏麵、我從未碰過的那扇門。                                                                                               

父親提起過,這房子是太爺留下來的。他曾是個生意人,後來因為和日本人打仗,不得不把自家的店關了。因為沒有了生活來源,原本還算豐厚的家底在太爺得病以後被漸漸花光了。所以,當他患肺癆最終撒手人寰的時候,家裏就隻剩下這一間老屋了。

老屋子雖然在戰爭中奇跡般地幸存了下來,久遠的年代還是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烙下塗抹不掉的痕跡,如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現代的活力和繽紛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但我仍舊感覺得到,我的大家庭曾經多麽輝煌過——紅木雕床,青瓷花瓶,以及陽光照進來時,到處散發的高貴的紫檀香氣。或許在旁人眼中,我們大概如同一群來自清末的怪物,不住漂亮寬敞的洋房,非要住這麽個破舊的老屋。甚至當父親的兄弟成家立業了之後,也都相繼搬出去住了。但是,因為某種我不知道的原因——抑或者沒有原因——直至父親成了家,有了我,仍然和爺爺奶奶在這間老屋住著。說實話,我對這間老屋有著一種矛盾的感覺。一方麵,我不喜歡它的破舊不堪。西式套房對於我來說可能更有吸引力,因為我可以把自己的牆壁漆成好看的水粉色,然後在落地窗戶上貼滿喜愛的卡通海報。不過很顯然,即使我膽敢造反,在這間老屋裏重新粉刷自己的房間,鮮豔的顏色也隻會和這陳舊的屋子格格不入。但另一方麵,我又被這間老屋深深吸引著。它的存在讓我和曆史靠得無限近。以至於我每做一件事的時候,都會不經意地想,五十年前,甚至一百年前,我的祖宗父輩也會做與我相同的事麽?也會圍在這檀木桌邊吃飯麽?也會在那個又高又大的褐色衣櫃裏放衣服麽?那是種奇妙的感覺,如同個公主住在古老的城堡裏,幻想遙遠過去所發生的一切。讓回到過去成了一件極為容易的事,似乎隻要閉上眼睛,就能讓時光倒流。

但無論如何,不管我喜不喜歡這座房子,我住在這兒的事實是沒法改變的。因為我出生在這裏,準確地說,我的父親根本沒給我選擇的機會。這就是家不是麽,沒人給你選擇家的機會,沒人問你喜歡家與否。平日裏對於家厭惡至極,不斷地計劃逃跑;但是一旦遭了厄運受了委屈,又停止不了對家的思念,恨不得有雙翅膀馬上飛回家去。人對家的感覺總是矛盾的。我就是這樣,對它的愛恨參半,不喜歡住在裏麵,又無法離去。

這間老屋,大概有不下十多個房間,幾乎每一個都大得嚇人——至少對於我來說是這樣的。房間都在一樓和二樓,二樓半是一個小小的閣樓,我猜想大概是放雜物的地方。我這樣說,是因為自己從來都沒到閣樓去過。奶奶和爺爺住在二樓,因為他們是長輩;父親和母親住在一樓的裏側,因為冬天那裏比較暖和,然後我住在一樓的外側。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屋子裏那麽多房間,而我們非要分開來住。比如,我的父母親的房間就隔了兩個空房,和爺爺奶奶就隔的更遠,根本就不在一層樓。有一次我的同學來家裏玩,她為了這樣的住房安排氣憤了好長時間。她不斷地說,為什麽他們都住好的房間,然後把你放在了一樓的最外麵?她說她在家從來都是住最好的房間。我愣了好一陣子。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為什麽我住的不是最好的房間,這種想法在我的邏輯裏從未出現過。我甚至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住的房間比長輩好的話,自己該是怎樣的驚慌恐懼。這個家庭的思想和這間老屋一樣老舊,以至於在這樣影響之下長大的我,並不覺得有絲毫的不妥。

因為住在一樓的關係,我很少到二樓去。更別說二樓半的那個小閣樓了。年幼的我於是因為好奇,曾經試圖打開閣樓的門進去一探究竟。但是不巧,還沒碰到閣樓上的鎖,就被爺爺發現了。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慢慢地將我抱到樓下去了。我曾問過爺爺好幾次,那閣樓裏麵到底有什麽,為什麽要裝個大大的鎖在上麵。但他隻是搖頭,什麽也不說。

我知道爺爺不喜歡我去碰那裏,所以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碰過那扇門。而當我長大了之後,曾經有過的些許的好奇心也隨著成長逐漸消失了,我甚至懷疑,如果不是一個日本女人所引出的疑惑,我會將那個地方從此遺忘。

但是此時,曾經沒有得到正確答案的問題再一次回到了腦海中——那閣樓裏麵到底有什麽,要裝個鎖頭在上麵?為什麽隻有爺爺有鑰匙呢?為什麽,他又在燒掉畫像之後換了另外一把鎖?一種說不清的感覺總是讓我覺得,爺爺對於日本女人的奇怪反應,會在那閣樓裏麵找到點什麽解釋。這想法讓我打了個哆嗦——如果我真的在閣樓裏發現了什麽,那麽這個被深埋的秘密一定是令人震驚的。這個看似平靜的家裏,竟埋藏著某個秘密。沒有人發現,甚至連自己在這間屋子活了十七年而絲毫不知。

那一夜的我,好久都沒入睡。我控製不了自己不去想那些近乎荒唐的想法,它們隻是在頭腦中不斷地出現——二樓半的閣樓,大到誇張的鎖,日本女人的微笑,讓我覺得身體好累頭好昏。那天晚上,剛剛進入淺睡狀態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個日本女人。一樣的笑容,一樣的裝扮,但是看起來還是跟平時不大一樣,又讓人說不清是什麽。我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於是慢慢走近,她緩緩把頭低了下去,我的視線於是也隨著向下移動。我的眼睛移動到她頸項的時候停住了。我忽然意識到,她戴了一條和以往不同的項鏈。那項鏈帶著混沌的黃色,有些刺眼,所以我又向前走了兩步。然後,我看清了,那是一條精致的黃金項鏈,項鏈的末端帶著一個不算小的金墜,將她雪白的脖頸襯得更加動人。可是,那金墜有點奇怪,是個類似於鑰匙的墜兒。不對,我試圖睜大了眼睛,那分明,就是一把金色的鑰匙!一把能夠和閣樓的鎖配對的鑰匙!我害怕得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掙紮著想逃跑,雙腿卻像被灌了鉛似的無法動彈。那個日本女人把項鏈摘了下來,又握住了我的左手,把那把鑰匙輕輕地放在了我的手掌心。

我掙紮地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滿身是汗,心髒瘋狂的跳著像是要從嘴裏蹦出來。然後,攤開我的手,慢慢地睜開一隻眼睛,再睜開另一隻,什麽也沒有。我的手掌心裏滿是汗水,但沒有金色鑰匙。

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現在的我,在滿是關於那個日本女人的現實和夢境中近乎癡瘋。白天想著那個日本女人,晚上在於夢中和她相見。有時甚至說不清楚,到底是她在我的夢中,還是我在她的夢中。亦或許,現實和夢的世界原本就沒有什麽不同。我們也許都不是真實的,我們隻是存活在上帝的某一個夢裏,因為莫須有的歡樂和痛苦時喜時悲。周公夢蝶的迷惑讓我極度地暈眩,但也某種程度上看清了這個世界——真和假的界限,本是庸人自擾而定下的規矩。有時候,夢裏的東西太過真實,便讓人有了清醒的錯覺;又有時候,現實的東西太過殘酷,讓人覺得在做夢而希望趕快醒來。

那晚的夢境讓我不知所措,夢中的日本女人交給我的鑰匙意味著什麽呢?是想讓我打開閣樓一探究竟?還是這一切根本就是荒謬之極,無中生有?此刻的我有著些許的恐懼。也許我怕的,根本不是能否找到關於爺爺口中日本女人的一切,如果找到了,也許我能借此了解一些那個年代的故事;如果找不到,也許我就會徹底死心。我真正害怕的,是當我打開閣樓門的那一霎那,會否看到一些我不該看的,或是知道一些我不該知道的事。爺爺既然裝了一個鎖在那裏,他總會有隱藏秘密的原因。那扇門似乎就是一個隔開我和某種未知危險的保護膜,而一旦我將它打開了,這層保護膜也自然會隨之瓦解。那麽,不論我看到什麽,都將承受一切因為好奇心所帶來的後果。那閣樓上的鎖讓我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生活在一個看似平靜、實卻有著秘密的家庭。這個家原來並不是每個人都袒程相見的,也許不僅是爺爺,其他人的心裏可能同樣有著陰暗的一角,即使對最親近的人都不願袒露。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在我打破那個鎖的同時,也會打破某一個、或某一些人為掩蓋秘密所建立起的脆弱自尊。我明白自己在作著一個怎樣的計劃,尤其在此之前人生的那十七年裏,我從未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甚至是輕微逾越法禮的事情。所以這樣的想法對於我來說,即使不會被付諸實踐,也足以稱得上是驚天動地。

我是個作任何事情之前都會反複斟酌的孩子,長輩的諄諄教誨讓我痛恨果斷和莽撞。而這次的事,我更是不停地在清醒和夢中思考過上千次。我意識到這不將僅僅是打開閣樓那麽簡單,自己如果跨出這一步,將永遠也收不回來。這個舉動就如同向長輩宣戰——告訴他們我不再是一個任人擺布唯命是從的布娃娃,我同樣有著屬於年輕探究心和叛逆——我已經長大了,而長大後的我,不再允許這個家裏有任何的秘密。

於是,我決定,將打開那扇閣樓的門,打破自己撐了十七年的平靜生活。

我在一個陽光無比燦爛的午後、家裏空空蕩蕩的時候,用一個鐵鉗,撬開了那把鎖。那把鎖看似堅實,卻很容易地被我弄開了。我不知道那把鎖在那裏究竟有多久了,那斑駁的鏽跡似乎在證明著,它來自於一個很久遠的年代。我想,即使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稍作努力也會撬開那把鎖的。但是我明白,為什麽連嚐試撬開它的人都沒有。事實上,這個家裏除了我,甚至從未有人問過爺爺,那寂寞的閣樓裏到底藏了什麽。這讓我想起了象和木樁的故事。當小象還小的時候,人就把它拴在木樁上,它的力氣不夠,掙脫不了木樁;當小象長大了,它的力氣足夠掙脫木樁的時候,它已經變得溫馴聽話,不再試著掙脫。該死的規矩和禮法讓這個家的每個人都被無形地束縛住了,於是停止探索,於是不再向往自由。

閣樓的門伴著生澀的吱嘎聲開了。我深吸一口氣,帶著手電筒走了進去。我沒有回頭,沒有猶豫,因為當我意識到自己原來做了十七年的機器人時,我無比清楚此刻的我要的是什麽。

閣樓的上麵有兩個不大的天窗,這讓我的手電筒失去了應有的作用。整個閣樓裏在午後的陽光下飄著輕微的塵灰味,像個懶散的貓兒在靜靜呼吸。事實上,這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樣子——灰暗而雜亂,到處是物品和紙箱。這裏根本不像個雜物間。我被這個地方深深吸引住了。空蕩蕩的閣樓裏隻有兩排書架,上麵擺滿了書。

我走向了書架,那是兩個紅木書架,因為長期沒人清理,上滿鋪滿了厚厚的灰塵。書架上的書都是線裝的老書。大部分是古文,比如人物傳或是曆史書之類的,還有一些是外文書,看起來像日文,也依照某種我看不懂的順序,被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架上。我越過了那些中文書而走到日文書的麵前。因為這些看起來才是我需要的。盡管我看不懂大多數的奇怪符號,但是因為日文裏麵也有很多中文字,所以我大概可以猜出,它們類似於日本文學之類的書。我這才想起,爺爺曾經學過日文。當爺爺年輕的時候,這個城市曾屬於日本殖民地,學習日文是一項必需的課程。所以,爺爺能看懂這些日文書,我一點也不驚訝,雖然我從未聽他講過。

但我想,除去那段錯誤的曆史,除去對日本人曾經的怨恨和現今的誤解,大和民族應該是個高貴而強壯的民族吧?那個民族的男子以鞠躬這樣一種神聖的方式互相尊重,那個民族的女人優雅的說著她們繁瑣卻好聽的母語。所有的人都以此為榮,為了民族的尊嚴團結奮鬥,甚至視死如歸。我想,即使我的爺爺再憎恨戰爭中的日本,他都不可否認這個民族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甚至由此愛上了日本的文字和書籍。我沒經曆過那段歲月,但我猜想,作為一個中國人,一方麵深深譴責著日本野蠻的行徑,一方麵又不可自拔地熱愛著他們美妙的文字,該是一種如何痛苦而矛盾的事情。尤其是在個憎恨日本排斥日本的時代,我無法想象,爺爺是怎樣使這些書籍完好地保存了下來的,畢竟那需要極大的決心和勇氣。眼看著自己的故鄉被敵人一點一點地摧毀的同時,仍然在用生命捍衛著屬於他們的文化。我甚至想象不到那種愛和恨融合在一起的痛,該是怎樣地折磨人。每日每日活在這樣的心境裏,應該足以讓人接近瘋狂吧——尤其是當你明知愛和恨的任何一方,都不會有絲毫的減少。

我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這種陌生的情愫。這些文字讓那個遙遠的年代突然離我好近,近到似乎一睜眼睛就會馬上看見。我似乎明白為什麽爺爺把這些書鎖在了這裏,也似乎理解爺爺的沉默了——心中的傷口太深太重,即使將近半個世紀之後的今天,每每想起,都還是會被痛得皺起眉頭。就索性不說了,就把它繼續深埋在心底,帶到下輩子去。對於我來說,本是不配觸摸這些文字的。它們太過哀傷和沉重,它們承載著任何人都摸不掉的曆史。但如果不是真正地看到這些久遠的文字,恐怕我將永遠無法體會戰爭和災難所帶來的傷痛,那種紀錄片和曆史書都遠遠不能解釋的痛——他們僅僅像是旁觀者一般,跳出曆史的重圍,對過去的血腥恥辱品頭論足,卻沒有給予應該的嚴肅和尊重。我於是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生命有多麽地可哀又可敬。原來每一個經曆戰爭又勇敢活下來的人,都可以稱得上是英雄。

原本還算寬敞的閣樓突然狹窄而憋悶,我的心口被種說不清的東西滿滿堵著,讓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我於是邁大步走向門口,試圖盡快離開這兒。可是當離開之前,在我最後環視這個地方的時候,我發現了牆壁上掛著什麽。

我總是有著那麽一種感覺——關於日本女人的秘密會在這裏發現什麽。當我以為那些書籍就是全部的時候,自己一度承認了這所謂第六感的錯誤性。但是當我看到了牆上蒙著白色棉布的東西,這種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往常更加強烈。它驅使著我幾乎要離開的雙腿走了回來,又驅使我的雙手掀開了棉布。這一切動作都是如此迅速而準確,甚至有一霎那讓我覺得,自己的心智是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控製了。

我掀開了棉布。一切都如同夢裏的那樣不真實,卻又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對自己說過一萬次——夢中的那個日本女人是的確存在的。否則,我的夢境不會出奇地清晰。尤其是在我的十七年中,我從未作過除此之外的任何一個、能夠在醒來時仍然有著清晰記憶的夢。我開始相信夢是有某種意義的,不然不會有著那麽多千奇百怪的夢境。所以那個日本女人,大概已經去世了,但是一定存在過。

但是我從未想過,會在今天,在我住了十七年的閣樓裏,在我清醒的時候而絕非夢中,見到她。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刻消失不見,眼睛裏隻剩下像陽光一般的七色光芒。夢中的那個日本女人,竟是爺爺口中的日本女人,想象和夢中的記憶全都湧了出來,在頭腦中拚湊出一幅完美的拚圖——眼前的這個女人,帶著燦爛的微笑。我大概任何一個形容詞都無法說清我現在的驚喜,曾經夢過千萬遍的女人,此時正在衝我微笑——她額頭前碎碎的黑發,消瘦的臉,臉頰上點點的雀斑。還有她的笑,和夢裏一模一樣——美得讓人暈眩。

肖像的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的小楷——一九六四年四月,金剛寺·和田中子。我閉上了眼睛,伸出我的手,輕輕摸著畫上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叫著她的名字,中子,中子,……還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麽?呢喃著這個夢中日本女人的名字,撫摸著她的笑容。我感謝世上這美妙的巧合,我甚至感激那一段遠去的曆史,讓我因為某種原因夢見她,又因為某種原因認識她。

我像一個丟失了好久終於找到家的孩子一樣,坐在閣樓的地板上,捧著那幅中子的畫像哭得一塌糊塗。或許是她的畫像給了我一個宣泄的理由,或許是她的畫像讓我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再孤獨。這個家的沉默讓我壓抑了太久太久,直到中子在夢裏出現,我才明白這種桎梏的可怕——如同一個萌芽,還未開花結果就幾乎被這樣那樣封建的思想狠狠扼殺。我體會不倒原自長輩的疼愛,我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樣躲在父母的懷裏撒嬌。我幾乎沒有朋友,也沒有愛情。我隻有夢裏的中子,有她的笑容給予我走下去的勇氣,讓我覺得自己還真實地活著。或許這有些不可理喻,但確實如此——一個我曾經認為不存在的女人,成了我的恩師和知己,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而現在,這個女人竟然出現在我的麵前、在我的懷裏、對我溫暖地笑!

中子的畫像,滿足了我某種潛意識的願望,卻又同時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以叛逆支撐的勇氣在看到她的那一秒全部消失了。我不再想知道那個所謂的秘密到底是什麽。我隻是覺得,有她的畫像就足夠了。而其他的,對於我已經不再重要。我的大腦已經獨自思考了太久,我厭倦於和自己的對話以及各種各樣的假設,我討厭繼續麵對這個家擁有秘密的事實。我累了,現在我隻要這個叫中子的女人陪伴著,我不要任何其它。

但是同時,我又希望能有個明朗的結尾,讓這故事完整。而且,既然我已經破壞了閣樓的鎖,一切就注定回不去了。那我為什麽不繼續向前走,找到最後的答案呢?比如,中子到底是誰?為什麽我們家會有她的肖像畫?我感覺自己離那個秘密越來越近了。那麽,我應該繼續麽?繼續探索或者像爺爺問出秘密的真相?告訴他我不止一次地夢到了中子那麽他也許會告訴我那個秘密?不可以。我對自己說。閣樓裏的一切讓我認識到了一個和平時完全不一樣的爺爺。他有著堅強和脆弱並存的特質,也有著感性和浪漫的一麵。這樣的一個老人讓我覺得,走過去逼迫他解開自己的秘密,將會是件多麽殘忍的事。現在的這個老人,需要的是寧靜和遺忘,而不是更深的傷害。中子的畫像或許應該成為一個完美的句號。這個家裏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圓,顯然那個秘密不屬於我的圓,而且已經超出了我的半徑太多。而我需要做的,可能隻是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圓裏安靜地繼續生活。

我看著牆上的中子,期盼著她的笑容能告訴我什麽。她的笑容仍舊那麽美,我卻怎麽也讀不懂。

我的心在矛盾中不安的跳動著,沒了主意。而此刻的我,又必須在明天爺爺發現之前,作出一個決定。

我躺在床上,揣著忐忑的心,昏昏睡去。希望那晚夢裏的中子會像給予我鑰匙項墜一樣,再一次給我暗示。

但整個晚上,我並沒有夢到中子。或許,中子本想在夢中告訴我什麽,卻不小心挑中了一個錯誤的人。她不曉得我是個如此愚鈍的人——不懂得如何釋夢,即使當她出現在我的麵前時,也隻是懦弱地猶豫不決。她大概發現,自己需要的,是一個聰慧而勇敢的人,去幫她揭開藏了多年的秘密。而不是我——一個沉默而膽小的孩子,即使在嚐試變得堅強。

我忽然覺得好孤獨——連唯一能夠幫助我的人此刻都消失了。我到底該怎麽辦呢?此刻的自己如同獨自駕車在一條不知去向的路上。是該繼續走,還是停下?

但是,接下來的好幾天,什麽也沒發生。爺爺似乎還沒發現那把被撬壞的鎖,一切看起來和以往平靜。我可以換一把新鎖,讓那閣樓看起來和以前一樣;我可以拒不承認,說那個閣樓的鎖跟自己沒關係;我甚至可以找個借口,說我不小心把那弄壞了,但是絕對沒到閣樓裏麵去。我可以為自己的怯懦找上一千一萬個理由,而爺爺也會在不願提起的往事麵前輕易地原諒我。但我突然厭倦了這一切。也許謊言和理由可以保護我一時,但是卻無法保護我一世。頭腦裏浮現出中子的笑容,她的微笑粉碎了我最後的虛榮心,她說,不管是走是停,都要挺起胸膛,勇敢地麵對。

此刻的我,發現自己站在爺爺書房的前麵。當手指碰到那扇檀木雕花門的時候,那叩門聲聽起來自信而堅決。沒有應聲,但我還是推門而入。

爺爺沒在他的書房裏。諾大的書桌中央,擱著一個鑰匙,和一本老舊的日記。我假設那就是閣樓的鑰匙,我也假設那本日記就是所謂的秘密。顯然爺爺並不知道是誰打開了閣樓的鎖,但他仍舊把所有的秘密掏了出來,甚至不再打算收回去。當它們像此刻攤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原來絲毫不驚喜,甚至有點難過。

我開始後悔自己打開了閣樓的門。既然已經作了十七年的乖乖女,那為什麽不永遠當下去?即使我知道了那秘密,又能怎麽樣呢?叛逆如果換來的隻是對一個老人的傷害,那我希望一切從未發生過,我不要以這叛逆換來的平等和自由。因為無論怎樣,他是我的爺爺,這裏是我的家。我寧願相信我的家人是愛我的——以一種我現在還不能完全理解的方式。中子的出現讓我柔軟的心變得堅硬起來,卻也在那同時受著更多的煎熬和折磨。她的確讓我意識到了人性的另一麵——陽光而善良的,這樣的對比甚至讓我對這個家庭的怨恨和不滿與日俱增。但是我今天突然明白,中子對於這個家庭來講,隻是一個外人。一個模糊的陌生人。而自己是屬於這個家庭的。這是我們最本質的區別。所以自己的舉動,對於這個家來說,是多麽自私和幼稚。我或許可以改變自己的一輩子,但是我沒有權利來改變這個家。而更多的探究,更多的疑問,大概隻會給這個家帶來更深的創傷。我麵前的爺爺,已經不再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了,不再是個充滿力量的男人了。一輩子的坎坷所剩下的,隻是一個擁有著疲倦的心的顫抖的老人。這個秘密的價值對於我來講,大概不值一文;但對於爺爺來講,卻太過珍重。

那本日記上麵有個字條,是爺爺的字跡。他說,是秘密總會被人發現的。倒不如自己拿出來,解開以前自個兒係上的疙瘩。

心髒在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猛然停了一下。我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麽愚蠢的事——當深埋的曆史和那脆弱的老人早已合為一體的時候,揭開這秘密就相當於,硬生地撕開粘在一起的血肉。我可以和我的父母吵架,我可以提出無數個不合理的要求,我甚至可以因為厭惡而離開這個家。但我不應該用尖銳的叛逆去觸碰那些柔軟敏感的過去。

十七歲第一次萌生的叛逆便用錯了地方。而且是大錯特錯。強烈的反叛精神蒙蔽了我的雙眼,甚至遺忘了曾經小心翼翼的習慣。

這個秘密對於此時的我,早已經不再重要了。以及和田中子。這不是她的錯,也不是誰的錯。隻是一段錯誤的過去,在一個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這就好比給予一個長時間不見光亮的囚犯一縷陽光。雖明亮絢爛,卻隻會被弄瞎雙眼。

閣樓的那把鑰匙,帶著冒然侵犯曆史的沉重,靜靜埋在我的手心裏。我從不知道,一個鑰匙也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而那老舊的渾黃色,和夢中一摸一樣。我直到現在仍無法釋明那晚的夢。但是已不重要了不是麽。不管夢中的中子暗示著什麽,現在這鑰匙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那麽,這本日記呢?我該翻開麽?曾經絞盡腦汁想得到的秘密,此刻就在距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安靜地躺著。一切看似那麽不真實,像一部可笑卻哀傷的舞台劇。我的好奇心,如此容易地就被滿足了。而之前無數晝夜的假設和思索,全都變得毫無意義。那麽,那所謂的秘密該是什麽呢?一場隻有開始卻沒有結束的愛情?一次感人至深卻不了了之的友誼?答案是那麽唾手可得,卻又好像永遠也觸摸不到。

自私的我因為好奇而不斷地探究、不斷地渴望,卻隻如飛蛾撲火,在深深的欲望中迷惑而瘋狂。而當一切謎底都唾手可得之時,曾經的空虛忽然被什麽給填滿了。滿得再也裝不下任何答案,滿得連淚水也不知不覺溢了出來。我知道,我需要那麽一個決定。一個舍棄罪惡換取平和的決定。將自己從陰霾的城堡裏拯救出來,回到曾經寂寞卻充實的日子裏去。

我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自己會不會為了這個決定而後悔——年輕時曾為自己的心努力過;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但起碼現在的我,認為是正確的。

當一頁頁的日記在火光中飛舞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心真正地解脫了。我想起了中子的畫像。那時的我曾經憑著記憶每天畫一幅她的畫像,再用燭火燒掉。而這次,中子的畫像的確是在火裏了,她隔著燃燒的火苗像我微笑。一樣的美麗,一樣的溫柔,卻讓我釋然。她的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是個錯誤,幸好我看到了這個錯誤,放開了手。

    中子的出現並非想讓我翻開曆史追究責任,而是豁達地遺忘它而更好的生活。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而我應該轉過頭來勇敢地向前走。我感激她的出現,我更感激她的笑容,那微笑讓我看到了一些從未看到過的東西。但是,這兩條線卻在生命錯誤的地方相交了,所以我必須用橡皮將它塗抹掉。中子,你能明白麽?

    我猜想,她明白了。

    因為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夢到過她。

和田中子,從此成了我的過去。

我想,自己這輩子不會再跟別人講起了吧。但我大概會在自己的墓碑上刻那樣一個故事——關於一個華麗而漫長的美夢。

關於一個有著絕美笑容的日本女人。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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