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用大部分的時間選擇沉默來對待氣氛與不公,對待這世界的殘酷黑暗。他不常笑,更多的時間是夾在層層的香煙霧裏,皺眉作思考狀。我們幾乎不交談,偶爾的對話也隻限於我的爭吵、抬杠、叫喊,然後他沉默。父親於我,像道可望而不可即的迷題。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所有一切矛盾的根源來自於我們出奇相似的性格,同樣的耿直不諱,剛烈倔強。我的父親,是我的一麵鏡子。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傾聽他下班之後疲憊的腳步;開始理解作為一個父親所有的不易和艱辛;以及開始心平氣和的交談,嚐試去讀懂他的想法。父親原來不是迷,不是鏡子,而是一本書。一本沉重無比深厚無比的書,記載著關於生命的滄桑曆史,受用一生。
父親從冒著傾盆大雨騎著機車給我買五角錢的不幹貼,到每天忙碌得給我做早餐檢查功課。直至某一天開始跟我談論工作上的問題,他逐漸變得像一個父親了,盡管偶爾,仍舊倔強。
我發現自己逐漸喜歡上了這種感覺,與父親窩在柔軟的沙發裏談論著關於生活的艱辛。雖然我看不見他眼睛裏的任何神情,但是我能聽到那聲音中令人揪心的顫抖。我的父親,總是外表堅強內心卻脆弱無助得如同個稚嫩的孩子。而我,能夠有幸進入那最柔軟的地方,在他受傷的時候默默地為他舐著傷口。我們偶爾也會爭吵,也會難過,如同曾經那樣。但是彼此的氣力似乎早已在當年的不斷戰爭中消耗殆盡,所以鬥爭總是有氣無力的讓人心疼。生活的閱曆將他逐漸曆練成了一根柔軟的藤,甚至,有時候如孩子般的脆弱任性。我忽然有些懷念從前的那些日子了,多想我的父親還健朗的像把利劍,多想再跟他痛痛快快的打一仗。時光飛逝,快得讓人悲哀。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我的父親,已不再年輕。他開始歎氣,開始思想變慢,開始行動遲緩,開始願意清早窩在被窩裏說什麽都不起來。日子經常是不經意的溜走,而我回頭時,已太遲。
所以每次窩在沙發中談話的時候,我總是願意久久的注視著父親已不再明亮的眼睛,希望自己能在那深邃的眼神之中讀到什麽。是什麽,是一個父親對女兒過於厚重的愛。愛我原來是一件如此嚴重的事情,愛我甚至令我的父親左右為難,坐立不安。放在胸口也不是,捧在手心也不是,父親大概悲哀地想,也許愛我,就是放手,轉身離開吧。這就是我們當初爭吵的理由,對麽?
我的父親,請別再爭吵和計較。讓餘生變得長一些吧,讓我們的隻是平靜地去過剩下的日子。請你化作我柔軟的藤,纏繞著我的生活。哪怕繞得再緊,哪怕我會喘不過氣也沒關係。我隻是不要再分開,不要再使我們的生活產生任何空隙。那麽即使我會因窒息而死去,也會是幸福的。
我喜歡聽父親清晨電話中沉重的鼻音,沒有任何防衛和警惕,隻是像一個孩子那樣簡單的聲音,懶懶散散的融化在日出的零星陽光中。
有一種衝動,想在電話中說,父親,我好愛你。
我怎麽一直都沒發現呢,沒有你的生活原來如此恐怖。被層層蜘蛛網般的孤獨圍繞的恐怖。
我怎麽一直都沒發現呢,我,一直在深愛著父親。
我的父親,年輕而蒼老的父親,快樂而沉默的父親,堅強而脆弱的父親,原來一直都是,全世界最棒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