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自嘲,最損的莫過於阿Q了。其實有自嘲自損自解精神,比所謂“自省”“自勝”而至“自強”之類高了一級,不再給自己找借口,對於自大了幾千年的人,是自我認識的跳躍。
不過如果說精神勝利法是中國人特色,是中國人人性卑鄙的一麵,那就是真的把中國人當成人類最有特色的一族了,西方最有名的精神勝利法,叫做酸葡萄,幼兒園就知道。
酸葡萄不是自我安慰,自我陶醉,但也是自我安慰,自我陶醉,是給自己一個虛假的現實來滿足自己無法實現的欲望,是人性本能的心理反應,也就是動物本能反應,叫“調整式偏愛”(adaptive preference)。想想百萬年前,還是猿人的時候,如果你想吃一樣東西,充滿希望(心理反應),但最後吃不著,你是給自己一輪憤怒、悲哀(新的心理反應),讓身體荷爾蒙亂串好呢(現在小年輕說不定輕生了),還是老老實實承認現實,心理有個踏實的現實感,沒吃著,別失去希望,下此再努力好呢?自我安慰實在是一種讓身體對衝擊的反製,用以減低對身體的傷害。
換句話說,自我安慰是個理性的行為。
阿Q精神有個現代心理學的解釋,來自心理學家Leon Festinger【注1】,那是邪教教徒在教主語言破滅後如何能繼續保持興旺,後來哲學家Jon Elster把這個說法抽象成如下【1】:
We tend to downgrade the value of previously desired outcomes as their realization becomes less likely and upgrade the value of previously undesired outcomes as their realization becomes more likely
與酸葡萄對應的,是“甜檸檬”心態,就是自己的就是甜。我感覺哲學家Steve Fuller對此進一步的解釋是,人類有把酸葡萄轉換成甜檸檬的本事,大概是人類一種生存本能,就是明明是酸葡萄,隻要自己和自己一起的所有人異口同聲把酸葡萄對麵的物品說成是甜檸檬,那酸葡萄即使存在也無關緊要,因為現在整個事件成了甜檸檬,那才是它的真正的意義。
那群邪教徒看到什麽甜檸檬呢?世界末日之所以沒發生,是因為我們意識到它一定發生,我們及時行善,從而感動了上帝,拯救了人類。
這麽一來,全清楚了,人生也更充實了。
阿Q精神無時無地不在。
舉例說“優越性”,美國說美國是絕對有“美國優越性”,中國現在也跟著說“中華民族優越性”,其實中國說自己的優越性已經幾千年了,優越性這幾個字隻是跟上時代。可是你放眼看去,曆史上那個國家民族不覺得自己優越,埃及,波斯,巴比倫,希臘羅馬,後來的數不勝數的?你被打敗了,難道就老老實實,“理性地”,不阿Q了嗎?從來沒這事。後來大家說是那些阿Q的活該,難道成者王就沒阿Q過嗎?隻不過一些被消滅,一些成了王,寫了一把曆史。
阿Q而不認是阿Q,因為很簡單,你要是認自己是阿Q了,整個團體就一下子失去凝聚力,你的目標(理想)忽然成了幻覺妄想,整個團體生存都成了問題,別說興旺起來了。
不是邪教,在大家認可的正經八百的宗教上,此類曆史也不勝數,我在基督教最重要的人物提到猶太人曆史數次幾乎被滅族,和基督教開端,當基督被羅馬釘上十字架時大家的迷失,迷惘,絕望,如果不是阿Q一把,世上就沒那支歌了。這種把酸葡萄想象成甜檸檬的“思維跳躍”,跟我們吹噓的“宗教超越、升華”有什麽區別?
人的這一心態並不是啟蒙了,理性了就會被“科學”方法改良、淘汰,美國內戰後,南方農奴主的心態一開始跟被滅族的猶太人一模一樣,“隻能說我們得罪了主,這是懲罰”,然而僅僅兩代,這這種心態就阿Q一把成了“白人被黑人悲劇了一把,是人類曆史最大的冤假錯案”,這一觀念到20世紀初就完全征服的美國,最後,沒有人記得黑人是奴隸,記得的,是白人莊園主的慈祥,和黑人猩猩般野蠻。
中國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清朝滅亡的最後幾十年,每次改革都無法擊敗現有勢力,結果一年比一年阿Q,最後不是意識到自己阿Q,而是被淘汰。
阿Q本能不僅是人性的本能,也是團體、民族的本能,作為這種本能的基礎的信念(creed)的道德沒有必然的優越性,沒有必然的好與壞,曆史也絕對不是正義戰勝邪惡的單一進程。人類社會一旦組織起來,溫情小家庭的浪漫就被集體利益取代,大家衡量的,不是“善”“和”,而是“好日子”,而是“我們必須保證有飯有肉”(而不是我們和其他人都得有飯有肉),理性,成了如何給一身動物本能如何編造一個完美的童話【注2】。
【資料】
【注】
【1】未必是唯一的解釋。
【2】劉鶴的“尊嚴”有多少阿Q,誰說得清?到底是誰的尊嚴,還是某人某集團的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