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村、古鍾…情有獨鍾
人們說腦海裏的記憶儲存是遵循先進後出,後進先出的次序;青澀孩提時代的畫麵占領最牢,活得最久。我腦海中的畫麵常常不由自主地翻回到上世紀六十年代。
我出生成長在南方省城廣州。位於它南麵約七八十公裏處有一個小村,那裏生活著我的阿爺(祖父)、阿嫲(祖母)、姑婆(曾祖父母為祖父領養的妹妹)和一位梳起(終身不嫁)的姑姑一家。每年放暑假,那裏便是我們向往的地方。
珠江三角洲河道縱橫交錯,那年代極少橋梁,交通異常不便。回去最常用的交通就是乘坐花尾渡了。據記載,花尾渡誕生於1908年,直到80年代初一直是兩粵(廣東、廣西)與珠三角地區主要的水上客運交通工具,現今僅能從曆史圖片或黑白粵語殘片上找到它們的容貌。花尾渡木質結構,外觀類似畫舫,載客二百至四百人不等。船內分艙分等級,分上下兩層,平鋪的每層用一塊塊木板隔成床位,可坐可睡。花尾渡船靠前麵的火船仔(早期燃煤蒸汽機、後期柴油機為動力的拖輪)纜索牽引;航行期間前後兩船不時鳴笛對呼,傳遞信息指令。由於木船本身沒有動力,航行時無震動噪音,當時可謂是河上的宮殿,屬於上等的享受。
南方的盛夏,酷熱無比。通常我們家會和叔叔、姑姑幾家人約好,傍晚時分來到大沙頭(省港客運碼頭)登上花尾渡。船上風涼水冷,大人小孩說說笑笑,吃睡成團,別有一番韻味;第二天清晨,船便泊達碼頭,上岸後步行約兩小時,路上穿過農田、桑基、魚塘、小村、過擺渡小船,就到了那個小村。
工作原因,大人通常早早回城,把我們扔在那裏。大王不在,小妖作反;被老人們掌心捧著,被村裏一雙雙好奇、羨慕、嫉妒的眼睛盯著,我們這些鄉音不正,省城來的小貴族立馬成了一群解了繩套的馬騮仔(小猴);太多城裏玩不到的新鮮玩意,鄰居小夥伴們領著我們赤著腳來到田埂裏、池塘邊、摸魚捉蝦;下河遊泳 、劃艇;上樹摘果,哈哈:“石榴、芒果、龍眼、楊桃、黃皮、木瓜…”;玩熱了,倦了,井邊打桶水,從頭上澆洗到腳底,來個透心涼;爽極了!從早到晚,上躥下跳,盡興瘋癲。
傍昏降臨,玩夠了,是時候靜下來了。晚飯後,小村的夜,絲絲迷人;窗外漆黑一片,偶爾,流螢閃閃,傳來幾聲狗叫、幾聲蛙鳴;屋內火水燈(煤油燈)焰光搖曳,乎明乎暗;我們憩息在老人們身邊,那一刻,難免是屬於讓他們盡興去發泄,講故事的時間。安放在櫃台正中央上的一座古鍾,莊嚴肅穆,滴答滴答,若有所思地觀注著、算計著,不時還哼唱出深沉動聽的鍾聲,似乎提請講故事的人兒:“嗨,故事都與我有關,可不能錯漏掉已往經曆過的每時每刻、每秒每分。”
每個家庭都會有自己的往事,我們家的故事就得從十九世紀末說起。雖然我們遠祖一直生活在這片珠三角富饒的魚米之鄉,但曾祖父卻出生成長在一個極其貧窮的家庭裏。在他年約二十歲時,偶然有一機會,可去花旗(美國)打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中國數千年的鄉土社會和宗族血緣文化,讓中國人天生有種對故鄉的依戀,但凡有口飯吃,很多人是老死都不會離開故土的。不得已的他,孤身一人,出外一搏,掙了點血汗錢;最終榮歸故裏,得以買田買地,結婚生子,傳宗接代。曾祖父下隻有一子。第二代的祖父及第三代父親兄弟姐妹們靠其餘蔭得以上學讀書識字;隨後,第三代及其後代絕大多數都遠離了這小村。
這座古鍾正是當年曾祖父從花旗帶回的寶貝東西。掀開鍾的後蓋,裏麵刻著它的出生日期:1882年6月18日,製造商:ANSONIA CLOCK CO. NEW YORK。借助穀歌八卦一下,當年這廠家可還曾是華爾街大名鼎鼎的上市公司;百多年前,世界上飛機、汽車、電器,遠未問世,其江湖地位或許能侃比當今的寶馬、波音、香奈爾…?盡管現今這類鍾在古玩市場叫價僅二三百刀,在當時中國廣大地區還是敲更報曉的年代,它可謂屬於頂級的摩登玩意,身份地位的象征,值得主人家炫耀炫耀、牙擦擦(嘚瑟嘚瑟)好一陣子了。
十年八年前,我又重訪了小村,推門一看,空守故居年近九十的姑姑業已步履蹣跚,院裏殘磚斷瓦,屋內屋外雜亂無章,滿目凋零;幸好,撲麵而來還有一絲記憶中熟悉的泥土、香火的芬芳。進房轉轉,布滿灰塵的古鍾啞聲無語,被冷棄在角落一邊;當年祖父隔天就給上發條,虔誠嗬護的它對視著我,似乎想乞求什麽;心頭一酸,得到姑姑的認可,我捧起了它。或許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該到點了吧,遠渡重洋,目睹前後三個世紀滄海桑田的它,戲劇性地又回到了它的出生地,重新安頓在北美洲大陸。
從無到有,從有到無,來來去去,尋尋覓覓;偶爾,我也許會問問古鍾:“家中,百多年來,你的風光給主人家招惹來的是羨慕 、嫉妒、誹謗、踐踏…?你的榮耀帶來的是柴米油鹽、黑九類、掃地出門、抄家挨鬥…?外麵,百多年來,世上的人們不停地在天災、瘟疫、戰爭、革命、掠奪、發展、貧困潦倒、富貴榮華的漩渦中攪拌 、掙紮、求索,歡樂還是痛楚,禍還是福?”
“那是最昌明的時世,那是最衰微的時世;那是睿智開化的歲月,那是混沌蒙昧的歲月;那是信仰篤誠的年代,那是疑雲重重的年代;那是陽光燦爛的季節,那是長夜晦暗的季節;那是欣欣向榮的春天,那是死氣沉沉的冬天;我們眼前無所不有,我們眼前一無所有;我們都徑直奔向天堂,我們都徑直奔向另一條路…”十九世紀查爾斯?狄更斯《雙城記》裏的醒世名言似乎早已預料好了答案。
心中泛起古老的歌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與我朝夕相伴的古鍾也在勸慰我:“時間癡心修渡,曆史漠然無聲,何必去問求對錯;請把無謂的歎息送走,放空到天外;請把美好的思念留下,沉澱在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