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說連載七）

權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說連載七）

 

陳兵魚肚

 

 

曹寶樹的一番語重心長並沒有達到醍醐灌頂、靈魂出竅的目的。卻將原本封閉的心理攪成一窩泛著泥漿的糊塗湯湯。蹊蹺事老曹私底下總是兄弟相稱喚他的本名“玉成”，可那天卻一口一個“大權”從頭喊到尾，喊的人頭皮發麻歘歘直起一身雞皮疙瘩……

 

大權心目中所謂“教育”的實質無非是“思想教化”加上“政治洗刷”兩者的簡單疊加。

 

在他四十六年半長不短的生命當中，書塾、師長、授業、解惑這些傳統的教育方式早已經退化成虛無縹緲不著邊際的東西。沒有了立德、立功、立言人格根本的造就，沒有了授受正規教育的土壤和渠道，大權和他的同誌們隻剩下耳提麵命承接共產黨的語錄恩澤一條道了。瘋狂地宣揚某種政治理念的過程搖身一變成了全世界人民唯一值得細啜慢嚼的靈丹聖藥！？強加於心靈和軀體蠻橫無理地馴服替代了塑造每一個獨體人特質的過程。畢竟黨才是親爹親媽，畢竟舊社會的放羊娃脫胎換骨成為紅旗下長大的革命軍人，吳大權是不可能離經叛道走上什麽邪路的。思想上隨大流不僅僅意味著看世界、想問題、做事情要堅決跟人民大眾站在一塊兒，更意味著靈魂思想每時每刻都要跟著黨的意思跑，絕頂玄妙的是：“跑”對於全世界無知的升鬥小民們來說是一種告白與宣示：瞧瞧瞧瞧快瞧瞧！我吳某人的靈與肉永遠是與無比正確的大多數勞苦大眾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姿態的正確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生存法則之一。不是嗎？幾億中國人從天安門到田間地頭噴著口水涕淚交縱，歇斯底裏鬥氣發狠個個都嘟囔著緊貼毛主席的屁股煙兒跑！剖心裂肺的德行有錯嗎？隻有尥蹶子胡嚼，耍性子瞎掰的階級敵人才有錯呢！“永遠正確”、“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毛主席怎麽會有錯呢？彭德懷到是有文化，懂什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劉少奇到是膽子大，敢向偉大領袖問責；結果呢？全都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腐爛掉！ 誰還要跟著去試試呢？

 

如此高壓環境下“組織培養”異變成每分每秒充斥襲擾腦幹神經的思想灌輸。人的頭腦在翻江倒海般的意識淘洗中變得無所適從……久而久之個人的存在被完全無視化了。所謂“人”完整地被催生為一隻欲罷不能、無處可逃的籠中小鳥……神經分裂了！大腦成了沒有思想，不願意也不會思考的木乃伊。軀殼呢？跟著領導的屁股後麵演化成亦步亦趨的行屍走肉。不信麽？觀察一下所有肩上帶杠、領口帶花的同僚們日複一日的頭等大事——竟然如出一轍——每個人每天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浸泡在各種會議、政治學習、精神傳達、群眾運動這些混賬透頂的洗澡水裏！？大權的辦公室除了不會伸胳膊彎腿的座椅板凳，剩餘的就是每天清晨由勤務員準時送達，字裏行間需得拽掉頭發窮極心思，反複揣摩悉心領會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解放軍報》了。

 

書櫃裏擺放的是《毛澤東選集》、《馬恩選集》和航校學習時發放的橫開豎讀老字課本：馬克思的《哥達綱領批判》、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列寧的《左派幼稚病》、毛澤東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郭化若的《簡明中國史》……權長大以後百思不得其解：家裏連一本像樣的《新華字典》都沒有，更別提後來複印的《辭海》、《辭源》、《康熙大字典》了。沒有字典也沒見過父親查字典，究竟什麽力量讓一個識字不多的鄉下娃子囫圇吞棗、生搬硬套弄懂那麽多翻譯的狗屁不通的大部頭呢？

 

大權拿定的所謂“主意”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曹的話絲毫沒有打動他，反而讓他找到說服自個反對這些話的理由。幾十年黨和組織的教育培養如假包換，他下決心要身體力行把黨教給他的想法做派、手段技巧潛移默化施加在孩子們的教育上麵。

 

三個閨女長到十幾歲基本沒給他和李素蘭添加什麽煩惱。大姑娘安莉像他，生性木訥平日寡言少語，喜歡埋頭想點自個的小心事。二姑娘安萍天真爛漫，眼睛總是興衝衝盯著一些美好的小玩意兒。三姑娘安芃倒是有點反叛，時不時鬧點小情緒會跟爹媽頂個嘴什麽的。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問題是權，才剛剛七歲，像枕頭邊埋下的一顆定時炸彈！赫魯曉夫怎能不讓人頭痛呢！？

 

正當大權處心積慮要施展他全盤教育計劃的關鍵時刻。旁邊又出了點小狀況。

 

“七十八間房”的孩子有幾十個。平日裏隨著年齡的大小、父母的政治派別結成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夥”。年紀大的哥哥姐姐一般情況懶得跟小繃豆子的弟弟妹妹玩兒。權的“夥”是五六歲直至十歲出頭他一式的一幫小小子。某一天孩子們突然興奮地交頭接耳——權立馬聽說了——原來在公共廁所的旮旯裏出現了“反動標語”！——精彩的是：不但有詞還配了畫呢！廁所，氣味欠佳環境不雅藏汙納垢的老模範，可不少時候是孩子們躲避父母施暴的理想所在……

 

仔仔細細盯著反動標語尋思了大半天，權愣是沒搞明白那寫的畫的是啥！詞和畫很快被大人們毀屍滅跡了。可權的心裏一直覺著有個心事懸著，問大點兒的孩子他們解釋也聽不懂，直到幾年後上了四年級，有一次哥幾個舊事重提才真正搞明白：畫，據說是女人生孩子的部位；詞，倒記的：

 

腳踏黃河兩岸

手拿機密文件

前麵機槍掃射

後麵炮火連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