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兵魚肚
暗褐的泥土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一種特有的古銅原色。暴曬催逼熱浪席卷,幾天下來花圃內的土壤板結成一塊硬地疙瘩,後無聲無息張開,走滿曲裏拐彎細密如織的裂口。
身處課堂心係繁花,下午好不容易挨到點,旁人剛起身吳權已經一溜煙衝出了教室。一邊跑一邊喘著粗氣,電線杆子上高音喇叭傳來斷斷續續中氣十足的聲音……反修……警惕……活學活用……到家扔了書包拽過小板凳撂在陰涼底下,撚起一根精心修枝的草梗撥弄會牆根擺放的蛐蛐,轉身落座瞅著幾米外光禿禿的花圃若有所思的出神。
房角咧著一道縫,日曬雨淋落下的草籽掙出一支蒲公英來。嫩綠的寬齒闊葉展了,挺起孤零零的莖稈,一會拔起有指把高,又一會頂端的花托轉向抖落花球,陽光熾烈盛日舒張,淡黑色的花萼突然爆開花蕊得以釋放。一朵驕陽下怒放的蒲公英,浪漫灑脫渾然無我。
九月的關中河汊幹涸樹木焦枯,澆過水的土塊在白亮亮的陽光底下絲絲作響轉眼化作一灘稀泥。沒有生命萌發的跡象,看不見嫩苗細芽破土而出。權端著金魚戲水的搪瓷臉盆一連潑了幾天水,除了劈啪作響溶結凝結“花”竟是絲毫不見端倪。漸漸的思花情切在少年的心裏催化出一種戲劇性的焦灼和失望來。花生?花死?困擾著權寢食難安。素蘭知道兒子正為花的事著急,晚飯前忙告訴大權叫他想想辦法。大權歪著腦袋想了想——種花與種菜也差不多吧?欸,自個不懂有人懂,老包不是現成的嘛。
老包比大權小幾歲,膠東人氏。四六年內戰的炮聲隆隆,高中畢業原本打算去北平投親讀大學預科的他中途被解放軍截了火車。跑不了待不得,兩下彷徨正生死未卜,突然有個當兵的喊‘誰會寫字打算盤?’老包紮在人堆裏一聽一愣一眨眼:得,顧活命要緊!趕忙舉胳膊大著聲回應‘我會!’這一來成了光榮的解放軍戰士。資曆雖淺可文化底子深厚。這在莊稼把式居多的革命隊伍中基本屬於鶴立雞群型。三十歲不到被提拔為後勤部營房科的正科長,多年來與大權平起平坐就住在左近的把頭上。可惜大權與老包有些貌合神離,嘴不說心裏一直疙疙瘩瘩。
一來老包的脾氣火爆,開會言語不和,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拍桌子打碗,根本不顧忌對方是哪門哪派多大的領導,一點情麵也不留。愛琢磨事有文化加之嗓門巨大,讓老包嚷嚷出來的條條道道理據充足,別人想反駁有時候比登山還難,久而久之他成了航校個性鮮明的大炮。二來老包嗜喜吸煙,油黃的手指從早到晚夾著煙卷,連睡覺腦袋挨了枕頭都掉一炕的煙灰。這讓肺虛氣弱的大權實難忍受。一天糟蹋一盒大前門!一個月就得兩三條?有閑錢買幾塊肥膘整一鍋板油再弄點豬頭肉下酒不行麽?燙嘴皮子糟蹋錢!三來……有些難言:老包是個養花行家。這養花在大權眼裏算不上什麽正經癖好。一天到晚忙的鬼吹火人都伺候不了哪還有工夫伺候花?堂堂正正的革命軍人擺弄些花草算怎麽一檔子事?據說朱老總也養花,可人家養的那是蘭花。還據說養蘭花是為了“明誌”。你老包屁大一個科長,養那麽多花幹啥?屁蛋子生瘡還是胳肢窩生痣?
老包養花可比他火爆的脾氣名聲大多了。經常有認識不認識的革命同誌到他家賞花品草。他房前屋後光開辟的花壇就有三四處。裏頭種滿了四季時令的玫瑰、月季、海棠、芍藥、夾竹桃之類。連窗台、階腳、屋簷底下、轉角旮旯、全都盆盆罐罐堆滿了。那是些不常見的品種,像仙人掌、劍蘭、水晶樹什麽的。嘿嘿,別說,老包可透著八分神奇!除去俗物他還下心思擺弄些稀缺品種:像門前的桑樹年年枝繁葉茂結滿指節長的桑葚。一顆芭蕉兩米多高硬是苦熬過兩個冬天。黃杏、銀杏全掛了果。老大一顆鐵樹都花開幾回了。真真瞌睡遇見枕頭,大權剛想登門求教養花之道,老包的老伴莫常英跑過來告訴素蘭:晚上一定到他們家,幹嘛?曇花要開啦!
入夜黑定,老包在門前支起一顆一百瓦的電燈泡將房前通道照的明如白晝。燈下不偏不倚擺著那盆曇花。賞花者川流不息絡繹不絕。說來玄乎:八點過曇花有了反應,先是一點一點的鬆開花瓣,伴著嫩白透青的花瓣越張越大,露出些稀稀落落點金綴黃的花心,大約一小時工夫花朵完全打開,迎著眾目睽睽吐出一幅曼妙殊異的靜曇獻蕊來。眾人見狀嘖嘖稱奇。稀罕是半拉鍾頭花瓣失去精神,一陣微風過後枯萎凋零了。
借著興頭大權跟老包提起種大荔花的事。二話不說他答應過來看看。到了第二天下午來到新開的苗圃前,點起顆大前門蹲在光溜溜的平板邊上老包笑眯眯開始想折。末了起身衝大權撇一嗓子:
“你這個得先鬆土。”
“?”
“完了想辦法施肥,最後才輪到保濕。”
“施肥?哪兒有現成的肥料整呢?”大權有些急了。
“嘿嘿嘿嘿……”老包笑會子背起雙手走了。
大權急的有道理。要鬆土鐵絲彎個鐵爬犁,要澆水涼水喉嚨管夠。可這肥到哪兒去找呢?化肥?別扯了。國家統供統銷還賊貴,不務農到那兒買去?想買人都不賣給你。人糞尿倒是有,可那玩意氣味太大不能整。整了傳出去名聲不玩完?可光靠幾個空雞蛋殼咋夠用呢?誒?老包他種那麽多花那兒整的肥呢?還那麽老多?誒?大權又一想:這小子一定有什麽鬼辦法,不然的話這肥料那兒來的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