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快二十年啊,一個大活人青天白日眼皮底下徹底叫蘭空遺忘掉?“吱”一聲車到站腳沾地,馬不停蹄給幾位老戰友撥了通電話,人都在呢,推門直闖辦公室!大權一把抓了頭上帽子,屁股螺旋啪嗒一下子將身體墩在桌角上,義憤填膺悲憤滿腔的傾訴開始嘍。可惜啊可惜,一聚一聊一抱怨,換來的全是擂胸頓足的牢騷和無關痛癢的安慰,輪到支招竟是土地廟裏的菩薩——泥胎麵偶苦無良策。平日不敬佛,用時無靈驗。對於大半輩子在軍需堆裏摸爬滾打擁有一竿人脈的大權來說,幹點與人與己蠅營狗苟的事比登天還難。不敢想,不敢碰,不敢涉獵,領導跟前甘作謹小慎微逆來順受的小綿羊,諸事裹足不前畏首畏尾悟不透個中竅道,事到臨頭可不兩手空空兩眼一摸黑麽!革命不是比命長,比迎來送往請客吃飯,比同輩袍澤攀附進遷,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又是比什麽呢?
渭南地區的大荔縣東臨黃河南撫渭水,古曰“馮翊”有三輔通衢之稱。昔日盛名今日良跡,難得事古老的圖書館和古書院藏有不少的古籍。如今大荔沙野人家農耕繁忙,葫蘆秧子頂著瓢——僅僅剩下“西瓜”和“大荔繁花”叫的響。此地大權一年得來兩次。不為別的就為西瓜。西瓜是一項非同小可的軍需物資。大熱天火辣地軍民幾千人少中暑不鬧肚子全靠它。大荔西瓜不是蓋的。老虎皮紅沙瓤一彎刀下去嘎嘣響,張嘴一合牙哎呀呀,汁水滿口由裏向外透著股香甜呐——真真是防暑降溫的好東西。說一千道一萬秘密全在傳統:大荔那地方沙土豐厚日照充足,農民種西瓜講究油渣打底,頭一遍人糞肥布施充足,第二遍自然肥不偷工減料,趕瓜熟蒂落前多曬太陽少澆水,真心實意方能換得佳果盈園。
想起慘兮兮的兒子大權覺的害臊,回西安沒好意思家去,而是穿城去了大荔。張羅完西瓜采購的事,接到部裏的電話說是黑明來了,於是乎急急忙忙往家趕。
黑明是一個性情豪爽活絡大度之人。見過麵兩個人親親熱熱聊會子天,主人倒茶敬煙的工夫,客人痛痛快快講明來意:冀子明在國境線上站崗放哨快十年了,如果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熬到退休就想回西安養老。想來想去黑明想先調動回西安,那樣的話退休後能夠順理成章落戶於此,孩子們也好名正言順舉家內遷。這幾年中蘇邊境弄的異常緊張,摩擦加劇不說,雙方劍拔弩張很可能魚死網破大打一場。常年神經緊張攪擾的冀子明身心俱疲,想告老還鄉一了百了。黑明的家事大權非常重視。老領導與己有恩,敢不鞍前馬後奔波效力。老冀有級別,能不能上得看他的造化,退下來部隊也會有安排。麻煩的是黑明。像她這樣三八式老幹部資曆老級別高,可惜職務不高,又是個女同誌,窩在國境線上許多年,哪一個內地單位願意主動接收呢?她不調回來五個孩子幾家十幾口子可就全窩在塔城了,那怎麽行呢?!
送走黑明大權陷入了苦思:自己正在為長期不得升職的事而鬱悶:如果再不打開門路將麵臨五十歲轉業這道坎兒。再想想老冀,殊人同路啊!回老家?整個山西省也挑不出幾個像樣的地方落腳。省城太原大白天動不動下一陣煤灰子雨。迎澤大道加上解放路就兩家國營肉鋪,買肉包頓餃子都得跑上大半個市區,還得趕早!一年四季見不著幾次綠色的菜葉葉上桌,那日子可怎麽過呀?留在西安?聯係什麽樣的單位好呢?幹了一輩子後勤軍需別無長技,警察公檢法銀行稅務不是興趣所在。省農副產品銷售公司怎麽樣?還是市裏的?思緒不停地凝結、翻滾、分化、打著轉兒漂移,像暗夜隨風飄忽遮住月光的雲彩。猛地一下:覺著對麵貓著一個悉悉索索的身影——兒子!
“兒子。”大權低聲一喚,因為愧疚,眼神未敢瞟一下對麵黑暗中的人影。
“……”權餘怒未消,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別過臉不搭理他父親。
“兒子。哦,對了,爸給你帶來一樣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呢,保準你從來沒見過。爸保證。我拿給你看啊。”大權的語氣充滿了興奮。
“……”權不想瞅哪怕一丁丁。
大權拉開提包取出一個用《西安日報》包著的小紙包,“兒子,你快看,真的你沒見過呢。快來呀。”
“……”
大權小心翼翼打開紙包把它攤放在麵前的飯桌上。裏麵是——兔子粑粑大小一小撮子黑黑的豆豆?
“……”權不經意瞟了一眼。
“欸,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這些黑黑的豆豆唷,這可是“大荔繁花”的種子哦!”
“‘大荔繁花’?”聽都沒聽說過,權絲毫不起興趣。
“欸,兒子,他媽,女兒,你們快來看看,這可不是一般的花籽哦,你們從來沒見過的!”大權手捧著報紙湊在家人的麵前讓他們端詳。
大家夥圍攏來七嘴八舌的議論。
第二天大權在前院選了塊地,挽上袖子躬起羅圈腿撅著腚舞動鋤把子一陣猛刨,不大功夫開出塊四四方方的生地來。早已過了下種育苗的季節,權隔著玻璃窗望著父親的背影,心裏將信將疑不知所雲。
地開好了,找些磚頭斜斜地插住四邊,花圃就算得了。埋下花籽接過冷水管大權挺著肚子咕嘟咕嘟澆水,新翻的土坷垃在水流的沁潤下癱軟成一灘稀泥漿湯。權看了驚異地合不攏嘴:如此種花行麽?懷疑歸懷疑,不信歸不信,心裏依舊暗暗地祈禱:花兒呀花兒,你快快生快快長,快快抽芽吐蕊開枝散葉綻放出絢麗奪目的花朵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