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風中拋下的一件舊衣裳,感受不到痛,察覺不到傷口,甚至沒有重量,有的,隻是倦乏鬆散藤蔓吐蕊般沿著腳底心爬上來,溫溫軟軟遞給大腦一個昏昏欲睡的困頓。眼前漂浮起色彩斑斕的一堆立體塊,翻轉溶合不斷變換著形狀,一點兒一點粘合為無法區分的幾大團,又一點兒一點失去質感慢慢鞘色混成邊緣泛白鉛灰發亮的一塊混沌……
“啊……”有人大叫,屋裏的人像受驚的兔子騷動起來。“快去拿毛巾紗布來。”母親跑過來衝著發愣的大女兒吼。“去,去叫你周叔叔。”扭過頭她繼續朝呆若木雞的三女兒喊,說話掏出手絹摁在兒子的右眉角上。創口不深但很長能看見白生生的骨頭,鮮血滲過手絹順著指縫流下來濺落在衣襟上。
大權簡直窩火透了。拍桌子打碗折騰了整整三天航校的黨委擴大會議終於在一片雞飛狗跳喧鬧聲中落下了帷幕。出乎大多數人意料的是:後勤部副部長的位子又一次與他擦肩而過了。
這是大權一生中第四次失去重要的晉升機會。
一九四五年二月不滿二十二歲的他在太行山腹地一座不知名的村莊出任八路軍領導的晉冀軍分區下屬第三分區兵站司務長。當時的晉察冀軍區在日寇高壓下分化成五個軍區。晉冀是其中較小的一個。小軍區下麵的二級軍分區更是芝麻綠豆大,名曰“軍區”唬人在編也就一二百人。記不記得東北軍的呂正操投奔中共給封了個冀中軍區司令員?其實滿打滿算二三百人的空頭司令。大權從一九四一年加入地方武裝到成為正式在編的八路此時此地正麵臨著提升副科的重要關口。
說出來話巧:那一天大權正在廚房忙活,一位團副跑來交代讓給準備點特殊午飯,說是過路的一位團政委是他積年的老朋友得好好款待一番。命令指著鼻子交代下可大權聽罷犯了難。這“好好”到底怎麽個好法?滹沱河邊長大的他不吃魚,好菜好飯連名字都叫不出幾樣。人間美味想來想去除了蓧麵窩窩、蕎麥麵魚第三樣都得費盡思量,沒聽過沒見過沒做過沒吃過這可咋辦?
俗話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權尋思著盡心盡力傾其所有搞一頓像樣的“接風菜”還是可能的。當一大碗糜子米飯,一大缽土豆、白肉、青菜、蘿卜混一鍋煮就的湯湯水水端上桌的時候,剛剛談笑風生的兩位團首長臉上全都變了顏色:人家團政委是江西人無魚不歡呀,那見過你這麽黑乎乎一大鍋雜燴?挨訓事小升職的事算是稍息立正泡了湯。
五十年代中葉經曆了短暫的副科上調正科帶來的喜悅後,大權在預備航校開始了長達十七個春秋鬼使神差般的原地踏步踏。職務不挪窩,軍銜級別由一道杠四顆豆的大尉營長變成“五角星星頭上戴,綠衣藍褲身上穿”的十七級副團。林副主席一聲令下“軍民官兵是一家”——軍銜製硬生生給取消了。隨之而來的是統一樣式的軍裝除了四口袋與兩口袋的區別之外,誰是長官誰是下屬再也分不清楚。平日大馬路上兩個陌生軍人迎麵撞見,隻得依著胡子、抬頭紋的濃密程度加上羅圈腿、脊背的彎曲程度揣測對方的年齡稀裏糊塗敬禮搭話。欸,這一來大權作了一輩子的大校美夢算是無疾而終了。職務上不去,軍銜水中撈月,眼見奔五十的人了,這心中的鬱悶日積月累終於在四十八歲前的某一天如開閘洪水般衝了出來……
權被父親一鹹菜盤子打倒在地全家人都慌了神。母親急忙呼喚大閨女去叫老周,老周是醫療所的主治醫生就住在房頭上,得信趕忙撂下飯碗跑過來,見模樣顧不得多說話簡單包紮了一下就衝大姑娘吩咐:
“你跟著,推上弟弟我們去醫療室。”
躺在手術台上權在麻藥和無影燈的雙重作用下變得昏沉欲睡,耳旁響起老周穿針引線吱吱嘎嘎縫合傷口的聲音,一邊縫嘴裏還一邊嘿呀哈呀直歎氣……
等到全家人再見權給送回來的時候人已經變了模樣:腦袋讓雪白的繃帶上上下下纏了個嚴實跟國民黨傷兵似的。眼泡連著半邊臉頰全腫了,腮幫子上淚跡未幹,衣襟上還沾著幾點血跡。李素蘭心疼兒子又不能說什麽,抱過來換過衣服胡亂扒拉了幾口晚飯早早叫睡下。吳大權呆坐在桌前一聲不吭。心裏不知是不落忍還是悔恨。老周過來叫他一道出去。兩個人來到房頭的空地靠牆邊立了,大權摸出煙盒遞上一根鳳凰:
“謝謝啊,老周。”說著話臉上止不住閃過一絲愧色。
“唉……你呀。”老周歎道,“再怎麽不如意也不能拿孩子撒氣啊!傷了眼睛一輩子的事啊!”
“我知道……”大權的心一陣突突亂跳。
“還記得劉副政委吧?”停了好一會兒老周突然悠悠地歎道。
“記得。怎麽了?”
劉奇是航校的第一任副政委,四十出頭得癌症去世了。
“他病發前的那段日子我幾乎天天去看他。”老周的聲音清晰而低沉。大權沒有插話靜靜地聽著。
“他最後一次見我,拉著我的手,睜開眼盯了我好一陣子,最後拚命擠出一句話。”
“……?”大權等著老周繼續說下去。
“‘我要,要……回家!’他拚盡全身氣力對我說的就這麽一句。”說完老周看了大權一眼,眼神突然變得暗淡了。
“……!”見慣了生離死別的大權忍不住浩歎一聲。
“家,家人,真的很重要啊!”頓了頓老周又冒出一句。
“家人?”大權的心咯噔一下。
兩個人悶著頭抽煙沒有再說話。一輪明月從一抹黑雲後麵悄無聲息地升了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