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飄零的記憶

我今寫博存記憶,自娛娛人兩相宜。白屏黑字敘舊事,跨越時空結友誼
正文

林棟甫美文分享:我的電線杆

(2015-02-05 06:05:25) 下一個
我有一根電線杆,十年前我把它豎在了上海茂名南路158號我的爵士俱樂部(House of Blues & Jazz)的門前,現在房子已被拆了掉了,我的俱樂部也已經移到了外灘福州路,可電線杆還豎在老地方。因為人行道的路麵不能隨便動,所以我還不能把它拔出來移走。我不知道那人行道啥時候會重修,可我知道沒人會預先通知我,我也不能守在那裏。我心裏一直很不安,我很害怕失去它。

這是從前上海老法租界僅剩的一根電線杆。這樣的電線杆在上海已經絕跡幾十年了,在巴黎還能看到。它的杆身是一根老洋鬆方木,大概有
9米多高;底座是扁鐵板條組接成的方形護套,大概有70多公分的高度。底座被埋入地麵10多公分,並且被澆上水泥,這樣它能穩固住整根杆身。

我說它是我的電線杆,因為這是我買來的,當然,我也不會說全部是。事實上杆身和底座不是原配的。杆身從蘇州郊外的舊木料場買來的,它被壓在一大堆木方子和破門板下麵不知道已有多少年了。底座,不好意思,是偷來的;它被廢棄在襄陽路南路的人行道上,也不知多已經多少年了。在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四個戴著安全帽看上去像市政施工隊的工人,花了三個小時把它挖走了,走之前把路麵也弄平整了。

四個工人,是我唆使他們去的;挑星期天,是趁公家人休息。相信我,我這麽做是因為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做法。我實在想要這個東西!其實,這個東西被廢棄在那裏那麽多年,它唯一的功用就是把不低頭看路的行人絆倒。想要除掉它,你還不知道去哪個有關部門、找哪個領導去批、要等多久。所以我派去的工人在挖它的時候聽見有人說:“哎呦,格隻斷命東西,老早就好弄掉它啦!”

上海的馬路主要是給汽車的,行人和自行車隻能擠在本來已經夠狹窄的人行道上。這根電線杆豎到
House
of Blues & Jazz的門前隻能是緊貼著牆麵,而且它還要低頭在屋簷下,於是它被截去了一段。我很心疼,我也能感覺到它的疼,因為我從來就相信木頭是不死的東西。它曾是樹,它被伐倒了,它被分割了;能成材的,被改變成各種形狀成為各種物品,繼續無聲地活著,偶爾掙紮一下發出嘎嘎的響聲,也隻是在夜深人靜時。古人是懂這個道理的,他們會給梁柱門窗箱櫃桌椅床榻幾案雕刻上花草魚鳥人獸,借別樣的生靈來把生命償還給木頭。人隻能活一輩子,你可以相信來世,可你隻見過千年不死的樹,代代相傳的木器。不能成材的,也可以是柴;柴在死前能生火,給人間留下熱量和溫暖;火會自足地自滅,或許也會帶上些什麽陪它一起毀滅。

我的這根老洋鬆,不用給它雕刻什麽,它渾身的木筋都已經彈出來了,一條條蒼勁有力,疏密有致,你不會懷疑神工天匠的存在。木筋之間是一道道的縫隙,很深很深,好像裏麵深藏著什麽。它這自身的紋理是不死的生命肌理。多少次我觸摸它,用拇指來回撥弄著這些筋楞,就像孫兒在撥弄祖父的手背。

我弄來了一根三角鐵,裝上了幾個固定電線用的陶瓷圓筒,把它們架到這根木杆的上端,再搭上幾根沒電的電線;我又把一個搪瓷燈罩掰了好幾下,讓它表麵的塗層掉落一些,然後用一隻髒手套在上麵擦,偽造一個舊路燈給它裝上;一根活生生的老電線杆立刻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不知如何形容它的姿態,就覺得很美,不僅是美,也是那麽恰當,好像本來就在這裏的。我好多次站到路對麵去欣賞它,有時會好長時間。

很奇怪,我時常會把它當成是思南路的那一根。

我的“
Blues & Jazz”最早是開在思南路44號,孫中山故居斜對麵。那是在15年前,還不敢叫它“House”,它隻是一個80多平米的小酒吧。房子裏麵很低矮,討厭的是還有兩根水泥柱子。我就幹脆“外景內移”,給窗子裝上百葉外窗門,窗框邊貼上外牆磚;給水泥柱子包上洋鬆板,然後用噴燈噴火把表麵燒焦,再用鋼絲刷子把木筋刷出來;用鐵板條焊接成一個底座,刷上顏色把它們做舊,老電線杆就偽造出來了。一不做二不休,我還在上麵貼上一張民國時期樣式的通緝令,被通緝者是“林犯棟甫”,罪名是“該犯貫以造作之渾厚男低音花巧之言語蠱惑欺騙年輕女子”;該犯特征“瘦高頸長喉結異突,左腳微疾行走之狀晃蕩”;“懸賞金數額可麵議”,“幣種亦可任選:英鎊、美鈔、法幣、日幣、港幣、瑪勒格幣。”

我想我是生來就有電線杆在的。

我老家的門對麵就是一根電線杆。這是一個丁字路口,路燈下是街坊四鄰小孩子的聚合地,男孩兒們打鬧追逐,女孩兒們嬉戲歡笑。它最先是木頭的,有一天它被放倒了,替代它的是一根水泥澆鑄的。那天一群孩子圍著看,我是他們當中一個;我們不斷地被喝斥:“小赤佬,讓開點,危險來兮”
!從那以後,每到夏天,我們就很喜歡光著上身,雙手放在屁股後,手心向外,背身緊貼在這根電線杆上,老陰涼的。

那時候的路麵是一塊塊光滑的石塊鋪成的,那時的路主要是給人行走的,自行車走過白天有鈴響夜間有燈光。路燈下,我們假裝屏住呼吸假裝正經地看著胸部突起的好看女人走過,我們圍在一起不懂裝懂地說著長大了的男人和女人的那種事;盡管我們知道這樣是“黃色的下流的”,大人知道了會不得了的,會罵我們“下作坯”、“小流氓”的。我們那時的興趣就在那上麵,沒法轉移到“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上來。我們也被教導要“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可是,祖國“山河一片紅”,也用不著我們操心;世界,我們根本放不出眼去,最遠隻能看到越南、朝鮮的電影;最熟悉的世界領袖也就是胡誌明、範文同、金日成;再遠的,就等人家來訪了,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那時還覺得好玩兒,那麽偉大的人怎麽會叫這麽奇怪的名字:霍查——“喝茶”?齊奧賽斯庫——聽上去就像是“一二三四五”。

那個時候家裏
15支光的燈也不比昏暗的路燈亮多少,夏夜我會在這盞路燈下看書。少年的我讀了不少本書,每一本書我還都認為自己讀懂了,事實上那時不是在為自己讀書。路燈下,我長成了一個裝腔作勢的青年。看上去躊躇滿誌,卻自感懷才不遇,愛悲歎生不逢時,老喜歡孤芳自賞,常常是無病呻吟。討厭吧?想象一下:已是午夜,昏暗的路燈光下,瘦瘦高高,長發披肩的他,斜靠在電線杆上,手裏捧著一本書,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他以為自己就是畢卻林。我沒瞎說(誰會忍心這樣瞎說自己啊!),那個年代還真有這樣的“時髦病”。哪個時代沒有“時髦病”?症狀不同罷了。

我身子依靠著的電線杆指向天空,每當我合上書本抬頭向上看的時候,它似乎在告訴我
:“你頭頂上的這片天空是和整個兒宇宙是連在一起的,你去看看天地有多大,你去探探自己的路有多長。”

走出丁字路口,我遇到了她。

一個初春的夜晚,一條寧靜的小路,我推著自行車,我們倆靜靜地走著,路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拖長了又收短。在一根電線杆邊我們停下了,她抬頭看我;燈光從頂上灑下來,她的眼睛在陰影裏閃動,那一瞬間,我的心不再迷離。

從那時起,心駛神往,日夜想著去會她。她住在西區,去她那裏要過一道鐵路,當要來火車,道口的欄杆橫下來,我手扶著自行車,心裏在埋怨攔得太早了,等得太久了。每回等火車來了,我都會數數到底有多少節車廂,估量一下值不值得為它花去我生命中的重要時分;每回我還沒數幾節,就會被飛馳的列車弄得頭暈眼花,甚至站立不住;有一回我稍稍轉頭麵向道口工人值班室的牆角,把視線移到一根電線杆上,我找到了支撐點,立刻不暈了,眼睛的餘光依然可以數著飛馳的列車。

現在,這個鐵道口已經沒了,那根電線杆也不見了,但是她已經當了我三十年女主人,而且她還將繼續當下去。這麽多年來,無論我在哪裏、遇上什麽人、發生什麽事,即使她沒在我身邊,她的眼睛在看著我,那個夜晚那根電線杆前那盞路燈光下的那種眼神。

前兩天,我又去看了茂名路的那根我的電線杆。我問自己:即使我移走了它,移到哪裏去呢?外灘福州路那裏的
House
of Blues & Jazz門前左右我已經看了又看,肯定沒它的位置;家裏是放不進去的,放得進也不像話。我告訴自己要準備好失去它。

是的,我生來就有電線杆在,可它卻不隨我的生命同來,它也不會隨我而去,它甚至都不會跟我旅行;事實上,我不再擁有的東西已太多,我能留住什麽呢?既然連我自己也將失去。問問那些以為自己擁有一切的人們吧,他們真正擁有什麽
?
即使他們的人生之旅都是坐頭等艙,甚至是私人飛機,他們能帶上多少行李?
赫拉克利特說的“上升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我們從一根筆直而簡單的電線杆就可以看到。這條路上你啥也沒帶來,啥也帶不走。

我站在路對麵像以往一樣望著我的這根電線杆。它被建築工地的圍牆攔在了外麵,看上去它很孤單很瘦削,那根帶著幾個白瓷圓筒的三角鐵還架在它的上麵,幾根被剪斷了的電線在風中垂蕩著。突然,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發現自己竟然像是在凝視一根十字架。

它已經不隻是一根木頭了,它是神諭。它叫我不該變的都不變,它教我去找回一個簡單而平靜我。我將永遠不會失去它,既然神從不曾丟棄我。

注:本文作者為林棟甫,配音、影視演員和節目主持人。
他在德國新報有專欄:《東西兩廂談》鏈接如下:

http://www.xinbao.de/xinbao/xinbao/ssdf/2014-11-26/49789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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