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飄零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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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棟甫紀念邱嶽峰:他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2015-02-03 04:38:59) 下一個


已是晚上十點多了,聖米歇爾廣場上的熱鬧好像才開始。樂手們在玩放克,遊人不斷地湧來,廣場邊上的餐廳裏外全滿了,好不容易在靠塞納河邊的一家意大利餐廳等到了戶外的餐位。要了他們的店酒先喝著,菜是有得要等了。

還是第一次遠遠地從這個角度看聖母院。

被射燈照得很亮的聖母院在夜幕中顯得很唐突,遊客的相機還在不停地向她閃射。在這樣的曝光下,卡西摩多往哪兒藏?穿著黑衣的福樓羅神父能躲在哪根柱子背後呢?

邱嶽峰先生是沒處可安身了,才知趣地消失了嗎?他留給影迷們一個永遠的謎,留給他的弟子一個永遠的混沌。

童自榮在電台主持過一個節目,讓我去談邱嶽峰,談談他如何配反派,我不記得我瞎說了些什麽。我對邱嶽峰知多少?

1979年,我想拜邱嶽峰做老師。美影廠的韋啟昌對我很好,他是邱嶽峰的好朋友。一天,他把我帶進上譯廠的放映室,富潤生、於鼎、李梓、尚華、蘇秀老師都熱情地招呼了我並向我問些話,邱嶽峰坐在靠牆的裏麵沒有參與他們,甚至沒正眼看我一下。

可能是買老朋友的麵子,韋啟昌說:"老邱同意收你這個學生。"

一天晚上我跟著他去了邱嶽峰家。

陝西路與襄陽路之間、淮海中路南側的一條昏暗的弄堂,往裏走到一個澡堂子門前右拐,到一家"大塊頭三黃雞店"前再左拐到更狹窄的支弄,接著再右拐,然後鑽入左邊一個小狹道,從門挨門、門對門的其中一個門進去,樓梯在一個燒煤爐的合用灶間邊上。樓梯很陡,踏步板很窄,我用手緊拽扶手,腳側過來跟著韋啟昌往上攀。

門開了,一股暖氣冒出來。屋子上空有根鐵皮管道,由一個可以在北方看到的火爐上口通到窗外。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靠窗的牆角有一棵很高的橡皮樹。顯然是剛吃了晚飯,一家人七手八腳地收著桌上的殘剩與碗筷,並把桌子移到邊上。

他穿一件深棕色的粗毛線衣,高領的。他招呼我們進去,他的兒子們側過身來讓出空間。我叫了聲"老師",他淡淡地給我一微笑,握了一下我的手算是收下我了。

韋啟昌一定把我的情況都跟他介紹過了,他除了簡單的幾句問候,啥也沒問我。兩個老朋友的談話我插不上,就傻傻地坐在一旁。

那火爐是在進門的右側,再右一點兒是一塊凹進去的地方,下麵剛剛好放一張床,床邊一台縫紉機;上麵搭出了一個閣樓,人上去不能站立,沒有床,隻鋪著被褥。

"他睡哪兒?"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問號。

他要出門,說了聲"一起走吧",我們下樓,自行車推出弄堂,韋啟昌告辭了。我就跟著老師一起騎上了車,我不知道我該跟著還是說再見,我就那麽跟著。

"老師您去哪兒啊?"我沒問,跟著騎吧。

有幾次我騎到他邊上與他並行,我偷偷地注視了他的側麵。

很高的鼻子,鼻子的下端與唇上的人中形成一個很硬的直角線;淡褐色的眼睛在眉骨下深陷著,嘴唇很薄,嘴角鎖得很緊很深,一張典型的西方人的臉。他長長的頭發往後梳披在了厚厚的棉衣領上。那件棉大衣很臃腫,藍色的,左胸上印有紅色的"安全生產"字樣,穿在他身上像是一種對他的捉弄。他沒戴手套,在寒風中兩手努力地往棉衣袖裏縮,隻露出幾根手指擋著車把。

我突然覺得像是踩空了幾下,車鏈子脫掉了。我隻能停下來推到一旁撐好車,設法掛上車鏈子。

他停下車一隻腳撐地轉身問我:"行嗎?"

我手上都是黑色的油汙,背上出汗了。

"您走吧,老師,我不去了。"我一副狼狽相。

"好。給我電話,寫信也好。"他騎上車走了。

在這以後,我電話或者信與他約時間,把準備好的散文或台詞片斷念給他聽,記得他總是眯著眼睛不看我,念完他先問我:"你感覺怎麽樣?"

他要我做"口腔操",舌尖又快又幹淨打在上齒齦上。

"自己的聲音呢?"他不許我模仿任何人,尤其是他的聲音。

"看書,要多看書,什麽書都看。"

我從沒聽到他一句對我的讚揚和批評的話,也沒有機會在他身邊去悟點兒什麽。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真在意我這個學生。

我考譯製廠,主考我的富潤生先生拿出一張字條叫我念,具體忘了,反正是很繞口的翹舌音的字組成的句子,那正是嶽峰老師提醒過的我吐字發音的毛病。

幾年後,富潤生告訴我"那是老邱寫的"。

最終我沒能進上海電影譯製廠的門,因為我那時在一個"集體所有製"的防修隊當工人,"集體所有製"裏的人是不能進入"全民所有製的";我也沒能進入老師要領進的門,他把門關了。我成了他的"關門弟子",關在門外的弟子。

1980年3月30日的傍晚,他把自己的生命之門重重地關上了,把一切他所愛所期所累所怨,徹底地關在了門外。那時突然地下起了雷雨,雷很響,雨很大。邱師母後來回憶說,那時有個年輕人一直在醫院門前大雨中淋著……我真希望那人是我!

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父親告訴我,一位姓富的老師打來電話說你的邱老師死了。我趕緊跑到公用電話亭。富潤生老師說,這是真的。從電話亭走回家才幾分鍾的路,我走了很長時間。我抬頭對著天空,我想哭喊。

當天下午我到了邱家。已有許多花圈。一張他曾很滿意還開玩笑說可以成為遺像的照片,被放大嵌入了鏡框擺在桌上。師母坐在一角,好多女人圍著她,個個都在擦著眼淚。我擠進屋,靠門邊的牆站。屋子裏擠滿了人,沒人注意到我到來,隻有潔嬰(邱必昌小名)哥過來招呼了我一下。我就在那裏站著,腦子裏是空白的,心是麻木的,隻有被淚水模糊了的眼睛望著老師的照片。

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以潔嬰哥的名義給堆滿桌的觀眾來信回信。我拿了老師曾用過的一個扁平的酒瓶,裝上烈酒揣在口袋裏。我讀著那些信,泣不成聲。就這樣,哭哭停停喝幾口,接著寫回信。他有數不清的影迷啊!他們心中對他的崇拜熱愛的感情之門是關不上的呀!

我回了這麽多的信,之後又收到他們回給邱必昌的信,最後我以林棟甫的真名再回過去,有好多位就與我成了筆友。

其中有一位小姑娘,叫邢淞嵐,她崇拜邱嶽峰。一年後為舉行一個嶽峰老師追思會,我寫信請她來參加追思會。她哥哥淞霖給我電話,請我去他家,講好他手裏拿本《電影故事》作標誌在車站等我。到了他家,邢淞嵐從裏屋走出來,細眉細眼,皮膚白皙,她很矜持地打量了站在她麵前的這個瘦高留著長發的男子……那天以後,我開始約她出來見麵了。

每年的3月30日,我們都會去龍華殯儀館的骨灰存放室。在鑲嵌著嶽峰老師像片的骨灰盒前,我們倆緊緊地靠在一起。每次她都會把采來的不知名的花草放上去,直到1990年我隨邱家兄妹一道把嶽峰老師的骨灰盒送到蘇州東山麵湖的一個墓地。那天也是個雨天。

從我的女朋友到成為我的妻子,每年的年三十與中秋節,淞嵐都會和我一起去看望邱師母,與邱家的兄妹在一起。後來這塊位於淮海路與南昌路間的居民區被拆遷了,成了著名的襄陽市場。

邱師母最後的日子是在石門路上一家小醫院的病床上度過的。那天下午我把她那瘦弱的手握在我的雙手間,聽她數著她看過的我做過的電視節目,和拍過的影視劇。我知道她行將離去,我心中希望她沒痛苦地去,去到門那邊的嶽峰老師那裏告訴他,潔嬰與他的弟弟妹妹都挺好,都已成家當父母了;當年前途無望的小林現在的名字前也被加上"著名"了……

2004年10月,我們在龍華殯儀館送走了邱師母。潔嬰哥說他在此時此地沒法說出話來,要我代表全家對大家說話。我記得我說了在送走我母親時也說過的話:地上走了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我們還活在地上的人要活得很好,天上看著我們的星星也會更亮。

潔嬰哥被淞嵐帶壞了,紅酒越喝越講究。那天夜裏我們坐在我的爵士酒吧喝著紅酒,他說老爺子要在,會與我們一起享受。因為這樣的生活是他喜歡的。我說,我們替他享受,因為他的生命正在我們身上延續。

27年過去了,我一直試圖明白他。在後來的許多年當中我與他的老同事們都有很好的交往,從他們的交談中獲得的邱嶽峰片影碎麵,但始終拚湊不到一起。他的形象在我心裏愈加朦朧複雜起來了。那件藍棉衣裹著的身軀裏是怎樣的一個靈魂?

今天上午我和淞嵐還有女兒一起去了蒙馬特高地,在那裏,女兒很高興地再次讓擺地攤的畫師為她畫肖像。我站在畫師的背麵,看著他筆下漸漸呈現的臉型,對照著畫板前我女兒的臉龐,我想,我畫得比他好。我曾憑記憶畫過一張戀人的肖像讓她感動,我現在隨時隨地還可以用單線條畫出邱嶽峰的側麵肖像。

我能畫的戀人現在已是我的妻子,她因崇拜邱嶽峰而嫁給了他的學生。這會兒,她現在就在我身邊,還有我們的女兒。

我能畫出來的邱嶽峰呢?

我問在黑幕中矗立著的聖母院:他在哪兒呢?他為啥走了呢?

聖母院身上的光反射在夜空中,彌漫開來,在天際的光影中,我看見一個舞者,一個生錯時間長錯地方的舞者,他戴著鐐銬在舞著。

2007年8月5日
巴黎
林棟甫

注:此文作者林棟甫,配音、影視演員、主持人。我轉發此文得到他和他太太邢淞嵐女士的同意。
他在德國新報有專欄:《東西兩廂談》鏈接如下:

http://www.xinbao.de/xinbao/xinbao/ssdf/2014-11-26/49789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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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邱嶽峰戴了一輩子的曆史反革命帽子。這頂帽子一定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所以即使職業生涯受到了唯才是舉的廠長陳敘一的重用,即使七十年代後期已經聲名遠播,可他還是毅然決然地一走了之。當然也不可否認,當時捕風捉影的緋聞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個人感覺邱嶽峰的家人可能還是不怎麽理解他在乎他。我一直相信一個家庭生活非常美滿幸福的人是不太可能走上絕路的,況且那時已是八十年代初,並非嚴酷的文革時代。
順便說一句,文中提到的富潤生、於鼎、李梓、尚華、蘇秀等都是我學生時代崇拜的偶像。雖然當年並沒看過多少他們配音的電影(家裏長輩保守,不許孩子看那些涉及談情說愛的電影),但經常從收音機裏聆聽外國電影錄音剪輯,所以對這些配音大師的聲音耳熟能詳,許多對白至今仍可倒背如流。
林棟甫蠻有才的,畫的邱嶽峰很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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