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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家養過一隻公雞。那公雞剛買來家的時候,是才破殼而出不過一兩天的小雞,小得似乎可以塞回蛋殼裏去。黃白色的,毛絨絨的,嘰嘰嘰地叫喚著,在屋裏滿地瞎轉悠。與它一起買來的還有另外四隻小雞,長得都一樣,公雞母雞也無從判斷。看著可愛,想捉到手心裏來把玩一下,那些小東西卻不樂意,發出急叫,支撐著圓乎乎的身體的兩隻小腳丫子飛快地踩著碎步,搖搖擺擺地到處躲閃。但躲是躲不過去的,很快就成了如來佛掌心裏的孫猴子了。一旦捉到手裏,倒也十分溫順,雖說還在“嘰嘰複嘰嘰”著,卻也並不調皮搗蛋,似乎完全沒有翻個筋頭到兩根手指之間去撒泡尿之類的企圖或膽量的。
小雞個頭串得快,沒有幾個星期,身體膨脹了一倍。原來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的那五個搖頭晃腦滿地亂跑的毛絨絨圓乎乎的小家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個半大不小的雜毛雞。公的母的一目了然:四隻母雞,一隻公雞。母雞相貌平常,談不上半分姿色,唯獨那隻公雞儀表堂堂,瞪著兩隻少年包青天一樣的大眼,站在母雞當中鶴立雞群。當初買小雞的時候母親說:母雞好,母雞大了會下蛋。不想混進來了一個“少年包青天”,雖說是器宇軒昂,氣勢不凡,終是不能指望它下蛋,母親也許有點掃興吧。
但更讓人失望的是:那四隻母雞也沒能下蛋。因為尚在豆蔻年華,還未來得及為蛋之母,就接二連三被殺掉了。殺那幾隻母雞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它們一個個地先後變成了瘟雞。眼看著失去了以往的精神頭,縮起脖子,眼睛半開半合,以往爭先恐後搶著吃的皮蟲(一種肥肥的樹上捉來的樹蟲)丟在眼前,看都不看一眼。父親說:不行了,瘟了。殺了吃了吧。於是那幾隻雞先後都被殺了燉成了雞湯。由於雞不夠大,不夠肥,湯裏又加了許多白蘿卜,從味道上說那雞湯更像是蘿卜湯,做心靈雞湯肯定是不行的。
隻有那個“少年包青天”精神抖擻,百病不侵。一路茁壯成長,終於成長為一個雄壯偉岸的大公雞。
“少年包青天”長大成雞之後不會下蛋,隻會打鳴。打鳴時有前湊,嗓子裏先有幾聲低沉的“咕咕咕”聲,好像唱京劇的開唱前要先清清喉嚨吊吊嗓子似的感覺,然後忽然脖子一仰,腦袋一甩,雞冠裏仿佛衝入了全身的血液,接著,嘴一張,便是一串嘎嘣脆亮的“喔—喔喔”。那鳴打得空氣顫抖撕心裂肺,足以展示它雄偉身軀內的豪情壯誌與壯烈情懷。
由於是自小養大的,時日一長,“少年包青天”好像成了家庭裏的一員。父親下班回家總去看看它,喂它點米吃,時或還縷縷它身上棕紅色的羽毛。但最愛去招惹“包青天”的是我家三弟。三弟那時十來歲,小學四五年級吧。下課回家,書包一甩,就去逗弄“包青天”。他那時常從樹上捉了皮蟲給“包青天”開葷。皮蟲是一種樹蟲,縮身藏在蠶繭似的軟殼裏,那軟殼的顏色像樹皮,有的外麵還裹纏著幹枯的枝葉,十分結實。皮蟲會吐絲,吐出的絲懸掛到樹枝上,軟殼吊在絲的下端垂蕩下來,低的離地麵不遠,踮踮腳或跳一跳,伸手便可夠到。軟殼的上方有個可以開合的小口,皮蟲常常從那小口裏拱出半截身子探頭到殼外打量周圍世界,一覺有風吹草動就趕緊縮回殼裏去。三弟放學回家路上,沿著路邊成排的樹,一路招降納叛,回到家時,便帶回了大把的皮蟲。他到“包青天”麵前蹲下身子,將一堆皮蟲放在身邊地上,從中取出一隻來,手指在軟殼的尾部一捏,龜縮在裏麵的皮蟲便迫不得已無可奈何地從殼裏探出小半截身體來。三弟將那露出身子的皮蟲在“包青天”眼前上下左右地晃來晃去,“包青天”一看見皮蟲就會眼睛充血心情激動,搶步上前啄食,卻總是撲空,老也啄不到嘴裏。三弟便很開心。“包青天”幾次三番勞而無功之後,決定放棄。顯出一副“既然你缺乏誠意,我不同你玩了”的神氣,環顧左右,唯獨不正眼看三弟和在眼前來回晃悠的皮蟲。三弟略覺無趣,精神稍一鬆懈,被“包青天”瞅個空擋,出其不意,忽然甩頭一啄,那皮蟲就離開軟殼投身雞嘴裏去了。
那年春節前夕,隔壁鄰居家從江蘇啟東鄉下帶回一隻老母雞,準備過節殺了吃的。節前暫時養著,腿上栓根繩子,隨意置放在門口。久未見到母雞的我家“包青天”異性相吸,興奮異常,喉嚨裏發著“咕咕咕”的聲音,老想湊到跟前去套近乎。其實那母雞肥胖醜陋短脖子,一看就是脂肪肝,與我家高大英俊的“包青天”門不當,戶不對的。但那母雞卻裝清高,眼睛半開半合,屈腿趴在地上,自顧靜心養性,對在眼前晃悠著一心想來討好的“包青天”愛理不理,視而不見。我家三弟唯恐天下不亂,挑動群眾鬥群眾,想讓“包青天”與那母雞鬥雞,決一高低。“包青天”不知是憐香惜玉,還是好男不和女鬥,雙腳用力撐地,屁股向後翹起,拒絕前往挑釁。於是三弟像美國人常愛幹的那樣,幹脆從幕後走向前台,雙手捉起“包青天”,逼它用嘴去啄那母雞。母雞忍無可忍,怒叫著跳起身來奮力反擊。結果貌似雄偉的“包青天”居然鬥不過肥胖的母雞,顫抖著,哀嚎著,在三弟手裏掙紮著,拚命向後退讓躲避。體態與那母雞頗為相似的鄰居家的小胖妞,見那情形大為開心,拍著手,笑得渾身亂顫。三弟將“包青天”向地上用力一擲,抬腳踹向它的屁股。受到驚嚇的“包青天”驚叫著,拍打著翅膀騰空躍起,離地足有三尺三。
春節之後,鄰居家的母雞被殺了吃掉了,“包青天”寂寞冷清之中顯得心事重重。三弟不給它吃皮蟲了,有時還揣它的屁股,使它擔驚受怕,深感世態炎涼。後來有一天,三弟忽然心血來潮,想要試試雞的翅膀到底會不會飛。他將“包青天”捉來放到陽台的扶手上,對它說:沼倉不是跳下去了嗎?長野也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吧。可是“包青天”仿佛有恐高症,探頭看看五樓下麵的“萬丈深淵”,立即調轉屁股跳回陽台裏來。邊上幾個鄰居家的孩子都笑將起來。如此重複兩三次,“包青天”終是拒絕自願合作。後來三弟索性將它捉起,如放飛信鴿一般拋向陽台外的空中。“包青天”奮力張開雞翅,想要飛得更高,卻無法飛得更高,被地球引力快速拽向地麵。幾個鄰居的孩子在陽台裏同聲大叫“瓦西裏”,卻看到落地後的“包青天”真的如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年》裏的那個叫著“瓦西裏”的名字從樓上跳下去的克林姆林宮衛隊長馬特維也夫一樣,趴在地上站不起來了。三弟感覺大事不好,趕緊衝到樓下,將“包青天”扶立起來,它卻立不住,腿一軟又坐到地上。它的右腿摔斷了。三弟將它抱回家中,全力急救。取了一根筷子,折斷綁在“包青天”的斷腿上,指望那段筷子能同時充當石膏與拐杖的角色,支撐“包青天”重新站立起來。可是終於於事無補,“包青天”站不起來了。那天傍晚,父親下班回家照例去看“包青天”,卻見它趴在地上不肯起來,覺得詫異,再一細看,就看到了綁在它腿上的那一小節筷子。父親問是怎麽回事,三弟害怕,卻不得不說出事情的原委。父親很生氣,說: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你都做了什麽好事!“包青天”後來再也站不起來了。父親百般無奈,說:不行了,殺了吧。於是“包青天”也被殺了。做了雞湯沒有,卻記不得了。-------
那之後,大約過了十來年,三弟從大學畢業,離開家鄉去北京工作。此後二十多年一直輾轉於各國使館,很少長期呆在國內。我在八十年代末也去了國外,與三弟便極少有機會見麵。直到三年前,有一次,他回國休長假,我去北京看他,時隔多年,哥倆終於有機會一起呆了一段時間。彼此都已經人過中年了。那段時間裏說起許多兒時的往事,許多細節三弟比我記得清楚。聽他娓娓道來,既親切,也覺得十分有趣。我提起“包青天”的往事,他也同樣記得很多細節。說:那時年紀太小,不懂事,對不住那公雞啊。我勸他若有時間何不寫點記錄兒時生活的文字。他後來果然寫了一點。但沒有寫到“包青天”,我替他補充上述文字,也算是對曾經與我們共度過一段少年時光的“包青天”的一點紀念吧。
我們家養了幾十隻雞,每天早上聽著公斤的叫起來,感覺最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