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娣不待見老山東幫她找的對象,她喜歡原來那個自己找的,可是那個被她爹媽老山東夫妻棒打鴛鴦活活拆散了。老山東夫妻說那人又搓麻將又鬥地主(紙牌遊戲),鄰居老頭們打大怪路子,他站在後麵一看老半天,年紀輕輕的吃飽飯木事體(沒事情)做,也不學點文化,啥個本事都木(沒)有,光長個傻大個有啥用?馬相(長相)好又不能當飯吃。來娣為此哭了好幾次,老山東老婆說:哭也木用,不來三(行)就是不來三。那還不是為儂好,儂以後謝謝我們都來不及。於是便一拍兩散了。後來老山東就托人找來了這一個。這一個戴眼鏡,文質彬彬,楊浦區業餘工人大學(夜校)學習中。不僅愛學習,而且和老山東一樣喜歡看參考消息,在墨西哥又發生水災等世界大事方麵與老山東有共同關心共同感慨共同話題和共同悲天憫人的情懷,老山東夫妻都對這個未來女婿很滿意。但來娣對他很冷淡。
夏天太陽西下後,大家都坐在外麵納涼,一眼望去滿大街都是打赤膊的男人和穿著睡衣睡褲的女人坐在小竹椅或小凳子上搖芭蕉扇,來娣和她男朋友還有彩霞我妹妹幾個人也坐在外麵說說笑笑。來娣男朋友襯衫扣子一直扣到喉結下麵,彩霞說他,人家男的都赤膊,你不怕熱啊?他說,我不熱我不熱。一麵褲袋裏掏出手絹摘下眼鏡擦臉上的汗。來娣就翻他白眼,嘴裏“呲”一聲,一臉不屑。他們幾個說笑話,那男的情不自禁笑出聲來,來娣拿眼瞪他,那男的笑容便一下僵在臉上,之後好像烈日暴曬下的冰塊,瞬間笑容就被吸收幹淨,無影無蹤了。
彩霞比來娣小兩歲,可鄰居都說她看著像來娣的姐姐。那讓她聽了很來氣,說:瞎三話四,我啥地方像伊阿姐?彩霞臉上總長痘痘,此起彼伏,不是額頭上就是臉頰上冒出來,有時竟然還長在鼻子上,使她生怕變成酒糟鼻。她老把臉湊到鏡子前用左右兩個食指擠痘痘,老山東夫妻勸她不要瞎擠八擠,要留疤的。她說熬不牢,看到那些痘痘就“挫氣”(不順眼),恨死忒了。一定要把它們幹淨徹底消滅掉。結果她臉上老疤未退又添新疤總有一些褐色或血紅的斑斑點點。
彩霞為了男朋友的事兒與老山東夫妻一度鬧得不可開交。老山東夫妻橫豎看不慣那個“毛腳”(未婚女婿),說他就會吹牛逼說大話,這個也是他朋友那個也是他親戚;這事兒他能找人搞定,那事兒他能叫人擺平;別人搞不到的東西他有辦法搞到,別人去不了的地方他都能去,華僑商店用港幣外匯券購買的東西,他找人啥都能買到。但搞了老半天,家裏那台金星牌電視機還是來娣男朋友搞來的。老山東夫妻因此又想故技重施棒打鴛鴦,但彩霞倔強,寧死不屈。老山東老婆祭出殺手鐧威嚇說,儂死心塌地要跟他,我們就斷絕母女關係。彩霞說,斷就斷。我今天就搬到他家去住。老山東夫妻就沒轍了,隻好默認,但橫豎總還是看不慣。那男的有時拍拍彩霞肩膀或膝蓋之類,老山東老婆就嘀咕:動手動腳,輕佻,一點都不穩重。她老提醒彩霞女孩子要自重,婚前一定要守住底線不能逾越。彩霞說,曉得唻曉得唻,哎呀,煩死忒了。但其實他們乘老山東夫妻外出不在家,早在家中直不起腰來的二層臥室偷吃了禁果。有一回正巧被一板之隔躺在地板上打算睡午覺的本人聽見。彩霞說,痛,痛,儂輕點好伐啦。那男的就說,好,好,我輕點,慢點。然後一陣讓人麵紅耳赤心動過速的窸窸窣窣動靜,徹底毀滅了本人瞌睡。片刻又聽到彩霞說,我是儂咯(的)人了,儂要對我好,對我不好要儂好看。男的說,哪能(怎麽)好看法?彩霞說,我就死把(給)儂看。男的趕緊說,我會得對儂好,對儂好的呀。我後來把這事兒告訴我女朋友“三口百惠”聽,她說“膩心(惡心)死了,咯(這)男人不是個好東西。”
九十年代初前後,我們幾家鄰居家裏情形都出現了一些變化。先是國慶於八十年代末辭職經商了。他弟弟原本工作的裏弄加工廠頻於倒閉,國慶和他弟弟幹脆就承包下來自己做生意了。國慶老婆很擔心,說太冒險,反對國慶辭職,國慶不聽她。阿訇說:老板噶(那麽)好做啊,人人都想做老板,有幾個做得成的。還是大鍋飯吃吃算了。國慶說,儂隻草種(沒本事的人)隻會混日子,阿拉這種摸子(有本事人)不做老板啥人做老板啊?國慶做生意開始很艱苦,據說去外地出差時為節約旅館費用睡在火車站候車室長凳上,一天兩三隻麵包充饑。讓他老婆既擔心又心痛,但幾年之後漸漸有了起色,他們用我們這兒的房子加上他老婆的一套房子,兩處換一處,搬到公寓房子去了。
我於九零年初與朋友一起去了日本。一去數年,九三年底回滬探親時,阿訇的兒子已經完婚。他們花了幾萬元錢將那老房子的房間布置得煥然一新。我媽告訴我那都是阿訇的前妻出的錢。她在前幾年從香港回上海就聯係上了兒子,給了他不少錢,母子相認,定期到外麵見麵吃飯。阿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幹預不過問。姨姆說:兒子嘛總歸是兒子呀,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有鈔票不把(給)兒子用把啥人用啦?
那年回國最讓我震驚的是彩霞?她得了腦癌,腦殼裏的腫瘤壓迫神經已經不能正常走路說話,臉浮腫歪斜,回到娘家呆在家裏不出門。我媽告訴我她來日無多了,老山東夫妻不願意多提她的事兒。我問彩霞老公怎樣了?我媽說他隔幾天會來看看她,除此之外也無能為力。我去樓下老山東夫妻家裏看彩霞,老山東夫妻顯得很感激,熱情倒茶叫我多坐坐,彩霞努力顯得平靜的樣子,我看她說不了話的摸樣,想起以前小學同班時她的摸樣,又想起從前她戀愛時與他夫君偷吃禁果恰巧被我聽到的事兒,心裏無限感歎唏噓。那次是我見到彩霞的最後一麵,我返回日本沒有多久彩霞就過世了,終年36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