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便便
想到什麽說什麽。
離開明治學校後，我轉學去了日中學院，時間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四月。日中學院位於東京中心地帶的後樂園。該校創辦於一九五一年，戰後不久，在語言學校中算得上是曆史悠久的學校。學校在創辦後的幾十年間原本隻開設中文課目，學生都是日本人；後來到一九八六年時，增設日文科，學生清一色來自中國大陸，至此學校名實相符成了真正的“日中”學院。
日中學院是一所親中學校，該校創辦時中日之間尚未恢複邦交，處於敵對國狀態，學校創辦人倉石武四郎先生創辦學校的宗旨之一據說就是要實現日中友好。為此日中學院一向不受日本右翼分子所待見。我在學校期間，還曾有右翼分子開著汽車帶著擴音器到學校前麵鼓噪示威，學校的老師囑咐中國學生退避三舍，避免與之衝突。但其實那幫人不過鳴幾聲喇叭，吆喝幾句口號，就一陣風似地呼嘯而去，打砸搶之類的勾當並不做的。
四月裏的一天，學校開學。開學頭一天的活動我還記憶猶新。先是開學典禮，在學校邊上與校舍相隔數步的日中會館舉行。可以容納兩百來人的會館禮堂裏坐滿了人，有中國學生，日本學生，還有教師員工和一些嘉賓。校長安藤彥太郎先生上台致歡迎辭，介紹學校的淵源曆史，之後有教師代表，嘉賓代表，還有已經畢業了的留學生前輩輪番上台講話，所講內容應該不少，無奈有趣和留有印象的不多。倒是有個叫做遠山君的日本學生，在台上充當翻譯，所說的中文標準清晰，在日本人中難得一見，給人印象較深。
開學典禮結束後，回到學校，日文科的教師與學生有個聚會。那個聚會比較輕鬆隨意，氣氛歡樂而熱鬧，讓人難以忘懷。
聚會在一間大教室進行。教室中間拚放在一起的幾張課桌上放有日本零食和飲料。日文科的教師和幾十個學生都在那裏，也有若幹幾個日本人學生和留學生前輩前去湊熱鬧的。那是那一期學生初次聚在一起，彼此多不相識，大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邊隨手抓些零食送往嘴裏，邊與附近的人相互自我介紹，有的沒的閑扯幾句。少頃，安藤校長大駕光臨來到教室，日語科主任教師加藤先生走到前麵拍拍手，要大家鼓掌歡迎安藤校長講話。但安藤校長說該講的在開學典禮上都講了，他就是來和大家一起歡快一下。他說他是京劇票友，願意給大家露一手。大家一起叫好。於是安藤校長清清喉嚨，當場來了一段老生清唱。唱的是空城計亦或是蕭何月下追韓信之類的，記不清楚了，但顯然不是現代革命樣板戲。安藤校長像模像樣，一邊搖頭晃腦地唱，一邊還雙手從上到下做出捋胡子的動作，引得大家笑聲連連齊聲喝彩。
安藤校長的京劇清唱使聚會氣氛陡然高漲，他稍後與身邊的幾位教師拱手作別，悄然離去之後，教室裏的熱鬧氣氛也完全未受影響。
安藤校長唱完之後，接二連三便有人上前表演才藝。我們那一期學生裏有幾位能說會唱的。有一個叫葉君的女孩是京劇世家，爺爺是葉盛蘭，叔叔是葉少蘭。她本人原本也是京劇團的專業青年演員。葉君在大家的簇擁叫好聲中上前給大家唱了一段《紅燈記》選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唱腔字正腔圓無懈可擊自不消說，一招一式和臉上的眼神表情都透著行家裏手的風範，可謂賞心悅目。葉君唱完，大家掌聲叫好聲經久不息。這時，從一旁人堆裏走出一個粗壯身材的漢子，紅臉膛上表情嚴肅。他走到中間麵向大家，抬起雙手向下壓壓，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咳嗽幾聲開始說話。他先自我介紹說他叫W愛平，愛好和平，來自北京。他說他首先要感謝日中學院，因為不僅給他機會到日本留學，還替他和另外七個同學在一家工廠找好了工作。他和那七位同學現在就住在那家工廠的宿舍裏。宿舍破舊，所以他給宿舍起名為“破壁堂”，而夥伴們推舉他為盟主，所以他現在的身份是“破壁堂”堂主。當他說到這裏時，下麵有個叫富君的笑了出來，說：啊呀，這就發動政變了呀，不是選我做堂主的嗎？這麽快就撤職查辦啦？站在富君邊上的另幾位“破壁堂”堂員也邊笑邊隨聲附和。愛平君在上麵趕緊揮揮手說：都一樣，都一樣，你做副的吧。接著愛平君說：他雖然不會唱歌，但他擅長詩詞朗誦，而且他自己就是一位多產的業餘詩人，創作了很多詩。他說他要借今天這個機會，給大家朗誦一首他自己的作品“紅旗頌”。接著他又咳嗽幾聲，開始朗誦“紅旗頌”。“紅旗頌”的完整詩句都沒記住，記得的隻有裏麵的許多個“啊，啊”。還有最後一句說他要用自己的鮮血把紅旗染得更紅。下麵有人輕聲說：行了，快別再染了，再染就染髒了。
愛平君朗誦完《紅旗頌》，意猶未盡，還想說點什麽時，邊上傳來了“跟著感覺走，緊抓住夢的手”的歌聲，隨著歌聲走出了來自西安的胖胖臉的王君，踩著張明明“壟上行”式的慢步，走向中間。王君嗓音聽著有點像女音，但唱得十分好聽。加上那首歌為大家所熟悉，下麵便有不少人隨著王君一起輕聲唱，上下互動，氣氛頗為溫馨。愛平君在下麵看王君跟著感覺走，又變得熱血沸騰，說：不行，我還得再表演一個。站在他邊上的富君和幾個破壁堂的夥伴給他潑冷水，說：你不是已經表演過了嗎？愛平君說：我還會武術，我得讓小日本見識見識中國武術。果然，王君歌聲未了，愛平君又三步並作兩步二次登台獻藝。他說中國武術博大精深，而他多年練習形意拳，要借此機會給日本老師和同學展示一二。說完，拳打一片，在不大的空間裏東西南北來回比劃，來了一套號稱是螳螂拳的套路。當“螳螂”閃騰挪跳到跟前時，邊上站著的人紛紛後退給他騰地。到愛平君麵紅耳赤氣喘籲籲地結束了螳螂拳，那天的聚會也告結束。
開學典禮那天的那次聚會使得演唱京劇的葉君和跟著感覺走的王君成了我們那期學生裏的明星，之後每有聚會活動，大家總是簇擁歡迎他們表演。愛平君的“紅旗頌”和螳螂拳日後未在重演，他的破壁堂堂主的身份後來似乎也未得到破壁堂眾堂員們的認同。但他仍然是我們那屆學生裏最具知名度的人物，為大家提供了不少歡樂有趣的軼事和話題。
開學典禮後的第二天，正式開始上課。在異國他鄉的日中學院，來自中國不同地方的六十來個留學生，日日相處了近一年。（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