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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的那撥山東人 (下)

(2016-10-04 00:20:06) 下一個

  回過頭來再說說師大一村的這一位。這一位我們從小到大稱之為C伯伯。C伯伯也是山東人,但他的老家離父親的老家遠,原本他們是互不相識的。父親隨軍南下後曾在蘇州革大參加學習培訓——所謂革大顧名思義大概是革命大學的簡稱,就如魯藝是魯迅藝術學院的簡稱一樣,C伯伯大概是在革大與父親相識的。他比父親稍長兩三歲,是1945年之前即已參加革命的抗日幹部。此外還有一位S伯伯,年齡與C伯伯相仿,也是山東人。C伯伯,S伯伯與父親那時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相處猶如兄弟,後來一同到上海,都在華東師範大學工作。我家以前牆上掛有一個鏡框,裏麵有若幹不同年代不同人物的老相片,有父親將我奶奶從老家接到上海後去照相館照的相片,奶奶坐著,父親立於一旁,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像紅岩裏的許雲峰似的感覺。那鏡框裏有一張相片就是C伯伯,S伯伯和父親的合影。三人頭戴那個年代特有的幹部帽,相貌青澀,C左S右,坐在前邊,父親立在後邊,形成一個“品”字。那相片曾在我家舊居牆上掛了許多年,記憶猶新,可惜後來輾轉數次搬家,父母過世後,我整理他們的老相片時,竟未能找到這一張。

              (革大學員舊照) 

  父親後來又被送去讀工農速中(工農速成中學的簡稱),繼之作為調幹生到上海東南角的F大學讀書,如此父親離開了華師大,而C伯伯和S伯伯則一直留在華師大工作。

  父親雖說離開了師大,但他與留在那裏的C伯伯,S伯伯的關係一直未曾疏遠。尤其與C伯伯情同手足。C伯伯一家與我們一家也關係和睦十分親密。C伯伯的夫人也是山東人,他們的兩個孩子與我們兄弟年齡相仿,大家在一起玩耍水乳交融十分歡快。我們那時過節去C伯伯家,總會留宿一兩個晚上,待到離開之時仍覺意猶未盡。

  C伯伯的大孩子叫超美,那名字顯而易見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的產物,那年代“超英趕美”是中國人民的豪情壯誌,我讀中學時光在田徑隊裏就遇見兩個“超英”,但C伯伯大概覺得英國日薄西山不值一提,直接攆兩步上去將美國一把拽下來得了,便給他老大取了超美的名字。老二名叫七一,紀念我黨誕辰,與“黨生”之類的名字是一個意思。

  C伯伯豪爽,大聲笑起來很有親和力與感染力。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笑時眼睛眯成兩個倒掛的小月亮。我後來看美國電影最喜歡的演員是扮演年輕教父和憤怒公牛的羅伯特德內羅。一是因為他的高超演技無人能夠匹敵,二是他的相貌與C伯伯有幾分相似,尤其是笑起來的表情。C伯伯說我二弟像《平原遊擊隊》裏雙槍李向陽的助手老侯,還學那個老侯在電影裏用盒子炮頂在漢奸腰裏給漢奸上政治課時的台詞:日本鬼子是秋後的螞蚱,兔子尾巴長不了了。他的小兒子七一能背誦不少毛主席詩詞,還在少體校學過體操,走路時助跑兩步突然扭轉身體跳起來“啪”地甩出一個旋風腿。C伯伯讓七一背毛主席詩詞給父親聽,自己在邊上心滿意足笑嗬嗬地欣賞。

  每次去師大,父親還要與C伯伯一同去走訪S伯伯,之後再去看望一個叫做老焦伯伯的老者。S伯伯是個絡腮胡子,每次看到我們便說:讓伯伯親親。然後湊上來將我們幾個小孩輪番捉住,用他的絡腮胡子在我們臉上脖子上來回左右地蹭,蹭得我們哈哈大笑,我們都很喜歡他。他喜歡喝酒,父親說他是有酒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胡說八道。他好像很中意那個總結,與人喝酒時常常向別人介紹說:小Y(指父親)說我是有酒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胡說八道,看看今天醉還是不醉。S伯伯還有件軼事,聽父親說他們當初單身時,S伯伯最先找到對象,他將C伯伯和父親介紹給他的對象也就是他後來的夫人認識,之後他的對象在背後數次稱讚他的兩個兄弟人很不錯,S伯伯聽得不耐煩,說:好,好,好什麽好?他們好,你找他們去。

  老焦伯伯年齡大一些,是三八式的老幹部。身材頎長瘦削,麵容清臒。父親,C伯伯和S伯伯對他都很尊敬,在他麵前仿佛不怎麽互開玩笑。他家很大,房間一個套著一個,連廚房都很寬敞。通向院子走廊和房前外麵的家門有三四個。他家裏按有電話,這是那個時代高級幹部才有的待遇。他很和藹,說話慢條斯理聲音不高,他的夫人我們稱之為鄭娘娘,快人快語,兩人性格恰成對比。父親說他抗日時期已是縣委書記,我按電影裏看到的抗日幹部形象想象他在烽火連綿歲月中的戰鬥身影,頭上包塊白毛巾,脖子後麵紮一個結,腰裏別一把盒子槍,冒著日寇的槍林彈雨挺身一躍,說:同誌們,衝啊!卻怎麽都覺得不像。倒是覺得他與望著牆上藤野先生的小像,忽然良心發現,“於是點上一支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的魯迅先生很有幾分相像。老焦伯伯和鄭娘娘都手不離煙,兩人一高一低並肩站著一邊抽煙一邊看他們的兒子和我們幾個小孩子在院子裏放鞭炮的景象一直在我的腦海裏。

  老焦伯伯和鄭娘娘有五個孩子,都比我們大許多。最小的那個兒子叫毛毛,也比我們大好幾歲。我們那時曾經跟在毛毛屁股後麵玩過幾次,有兩件小事依然記得。

  一是他彈藥庫充足擁有許多大小不一的鞭炮,令我們無比羨慕。那時候上海沒有賣鞭炮的,過春節時看他毫不吝惜地大放鞭炮,著實讓人眼紅。他將小鞭炮點燃,待引線即將燃盡時忽然甩向漫不經心悠然在院子裏覓食的母雞,鞭炮炸響,母雞“過過過”地驚叫著,煽動雞翅猛躍向半空。那情景讓我們興奮又刺激。鄭娘娘每每叫毛毛送鞭炮給我們,而毛毛也總是豪爽大方,一送便是一把,讓人滿心歡喜。那時候每次春節去師大玩,鞭炮總是本人高度期待的節目之一。

  另一件是有一次七一與他的一個同學發生爭論,雙方堅持己見互不相讓,將“官司”打到毛毛那裏讓其做仲裁。引起爭論的問題來自電影《鐵道衛士》。七一認為電影裏的公安局高科長比特務馬小飛厲害,而他同學持相反觀點,證據是最後兩人在火車上搏鬥時,馬小飛痛揍高科長,將其打得昏死了過去。在這個大是大非麵前,毛毛的態度立場毫不含糊,對著那個同學的後腦勺猛拍一巴掌說:他媽的,你懂個屁。高科長那時候要拆除定時炸彈,拯救人民生命財產。要不然早把那個馬小飛揍死了。

  讀中學後我們很少跟父母去師大了。父親後來身體不好,容易疲倦,也不似年輕時愛走動。C伯伯和S伯伯則精力依然充沛。有一次兩人一大早騎自行車沿中山西路一路斜穿過上海到五角場附近的我家來看父親。我家那時住在五樓,上午早早忽然聽見下麵有人大呼著父親的名字,片刻便見到C伯伯S伯伯頭上冒著熱氣邊上樓梯便自言自語說“他媽的,這麽高,爬不動了”。父親意外之中見到他們,高興的心情溢於言表。

  那之後不久有一次聽父親說老焦伯伯患了癌症,住在醫院裏。沒過很久又聽說他去世了。父親很感歎。有一天我看到父親書桌上有一封C伯伯寫來的信,C伯伯是不愛寫信的人,我看了那信,信不長,都是說老焦伯伯的事情,最後兩句說:老焦的孩子不懂事,唉,不說了!我看了印象很深,也感到C伯伯的心情不好。我問父親為何C伯伯說老焦的孩子不懂事。父親說他們是不懂事。然而如何不懂事並未說明。

  八十年代後半期我出國離開了上海,九十年代父親過世。那之後我再未見過C伯伯和S伯伯。逢年過節我從國外打電話給留在上海的母親,問起C伯伯S伯伯他們,母親說現在都有了電話,聯係方便,過年過節都是電話互相問候一下。年紀大了也懶得走動了。九五年我去澳洲遊玩,聽母親說C伯伯的兒子七一在悉尼。我讓母親向C伯伯要了七一的住址,去悉尼時與七一時隔多年在異國他鄉見了麵。他那時已結婚,還有了剛出生的兒子。

  到我母親也離世之後,我們與父親在師大的故交便也都失去了聯係。

 

  前些年我時隔多年回上海工作了數年。之後又回到加拿大。在加拿大找了份工作,在工作單位遇到一個同事,來自台灣。他原是台灣國軍空軍的中校,軍校出身。攀談之中說起,原來他老家也是山東,當初國共內戰時他父親參加蔣軍,戰敗隨老蔣撤去了台灣。我開玩笑對他說我父親當初參加了解放軍,是解放軍的老鄉把國軍的老鄉趕去了台灣。然而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現在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移民),我們兩個山東老鄉又走到一起來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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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皇城一頓 回複 悄悄話 有趣的故事。非常愛聽的故事。
witshanghai 回複 悄悄話 most of these "隨軍南下" are people killing many Chinese people.
豆腐幹 回複 悄悄話 題目似可改為,解放南下上海的那撥山東人。以此和解放前到上海的山東人區別。解放前山東人到上海主要是二撥,一波跑江湖的,所謂山東人賣拳頭,另一波是軍閥占領上海的時候,招聘山東人來上海當警察,31年和日本衝突後,規定上海不得駐軍,於是成立武裝警察部隊,更是全部由山東人組成。
花房姑娘 回複 悄悄話 華師大南下那批山東人第二代裏麵竟然有會有重名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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