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席慕容
故鄉的歌 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 響起
故鄉的麵貌 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望
仿佛霧裏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都說有記憶就有鄉愁。鄉愁是歲月的歌,記憶的河。古往今來,有多少文人騷客為鄉愁吟詩作賦,又有多少關於鄉愁的名詞佳句百世流芳,千古絕唱。而我這個土插八年,洋插八年的67屆老初二,也要鬥膽來說一說我朋友曉玫的鄉愁故事。
曉玫小辰光是個聰明靈俐,討人歡喜的上海小姑娘。她十六歲的時候離開上海,去了內蒙古插隊。她勞動不忘讀書,文革後恢複高考,考上了內蒙的大學,後來就在內蒙工作,成家。八十年代初,她又趕上了出國留學大潮,來到休斯敦洋插落戶也三十多年了。
前些時候,曉玫告訴我,她要利用假期回家幾周。我們這些八十年代來美的土洋插們要說到回家就是回國,就是回到自小在父母身邊長大,上小學,讀中學的地方去。曉玫的父母已經過世了,雖然還有不少親友在上海,但屬於她的那個家則隨著父母駕鶴西去已不存在了。無論曉玫當初在美國怎樣拚命工作掙錢,省吃儉用寄美金回去,為這個家做出過多大的貢獻,但當年父母的家如今卻成了哥哥的家了。曉玫每次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捧上付了超重行李費,從萬裏之外千辛萬苦背回來的各種美國名牌禮品(這些都是曉玫每到節假日大減價,就奔出去搶著買回來的名牌,她自己是絕對不舍得買來用的)。曉玫的禮物是麵麵俱到的,大人小孩一個不拉,人人有份。當然頭幾天回家,皆大歡喜,親情融融。可沒過幾天,嫂子嫌她回家開空調溫度打得低了,自來水用多了...... 總會拉長了臉,抱怨水電費太貴了,還是青菜又漲價了, 曉玫總是馬上塞給嫂子比住飯店多出幾倍的水電費、夥食費的美金,於是嫂子笑逐顏開了。哥哥和曉玫雖說是血濃於水的感情,但他在家聽嫂子的。格能(上海話這種)樣子的趟數多了,曉玫也就沒有了回家的欣喜和感覺了。後來哥哥生了病,曉玫把自己多年的積蓄拿出來寄回家,給他治病,可是哥哥還是走了。再後來哥哥的孩子結婚,倒是頭一次打了國際長途電話來告訴她。曉玫寄了禮金去,錢收到後,就再沒有音訊了。好幾年她都沒有勁頭回去了。可是每當看到朋友們回上海探親,她心裏總是癢癢的,說不出是嫉妒還是失落。後來她的鄉愁終於憋不住了,又開始回“家”去了。
曉玫去年從上海回來後,告訴我她格趟(上海話這次)比較獨特的家鄉行。她回上海並沒有告訴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親友們,沒有和她內蒙的插兄插妹們聚會,也沒有去見她從小一起跳房子,抓石子,溫功課的小學、初中同學。她到了上海後,就在靜安她原來老家的附近住進了一家旅店。老家那條弄堂早就動遷,高樓林立了,昔日的老鄰居們是碰不到的了。她就在依稀可辨的,好像是她小時候跑來跑去的地方走走,去路邊的小攤子上坐坐,要一客生煎饅頭,吃碗上海小餛飩,在外灘上吹一吹黃埔江的風,在當年軋朋友所依的情侶欄旁望望呆,在南京路上趟趟馬路,享受享受人軋人的鬧猛。我問曉玫作啥沒有探親訪友,她歎口氣說她家是老上海,親眷交管(親戚多)。原來她每次回家,除了要給每家備一份拿得出手的禮物之外,還要送禮給他們的下一代。第一趟看到小寧(上海話小孩),作阿婆,阿娘的是要給鈔票,塞紅包的。現在國內人情大似天,一千元都拿不出手的,她這個難得回來的美國阿婆,阿娘更是不能小氣,一下子給出去七、八個這樣的紅包,絕對是吃不消的。早先插兄插妹聚會,物價便宜,曉玫花個二百美金就可以請十幾個朋友在餐廳裏吃頓好飯,講講插隊時的故事,談談幾十年的變遷,邊吃邊談,開心盡興。這幾年國內物價飛漲,現在老多人袋袋裏鈔票麽老老(上海話錢很多),曉玫回家,朋友聚會,也不要她付錢了。上趟曉玫回家,是她的插兄作東召集聚會請曉玫吃飯,可是曉玫吃了插兄的席,反而不開心了,格趟回家竟然連麵也不要見了。問她為什麽,曉玫說那個作東的插兄發達了,在席上從頭到尾都在趾高氣揚地顯擺他的鈔票,得意忘形,竟然對當年一起插隊的小姐妹不尊重。飯桌邊坐滿了人,都來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響。曉玫看不落(上海話看不下去)當年睏了一鋪炕頭上的小姐妹當眾被欺負,憤然指責發達的插兄後,拂袖離席而去。
格趟曉玫回去,省去了浮雲流水的社交鬧猛和煩惱,一個人篤悠悠,去探了她給自己尋找的故鄉。曉玫的母親是安徽屯溪人,年輕時就離家讀書,後來在上海作醫生,在曉玫插隊時,就過世了。曉玫也不知道母親老家還有什麽人。曉枚有副好歌喉,在內蒙插隊,後來又在包頭工作時,總喜歡對著內蒙的大青山唱“敖包相會“和 “好一朵茉莉花“,所以她就決定在安徽的大山裏給自己選一個故鄉。她在網上做好了功課,從休斯敦經洛杉磯轉機飛上海,然後從上海坐火車,再轉兩趟長途汽車,又被載在放屁蟲車鬥後麵,顛顛簸簸最後來到了這個交通還不發達的茶園村。村裏的青壯年都到城裏去打工了,很多石頭木板屋都是鐵將軍把門,村裏就是留守的婦女、老人和孩子。曉玫說正因為茶園村的交通還不發達,那裏的山泉還是清清亮亮的,綠綠蔥蔥的山頂上還是藍天白雲,泡好的野山茶入口香甜,山裏的人還是敦厚善良。曉玫說等她在美國退休後,就葉落歸根,去茶園村住,義務教山裏的孩子學英文和唱歌。後來曉玫真去買了把吉他,找了老師,著手練習,準備今後要對著安徽的大山,和孩子們一起自彈自唱她心愛的“敖包相會”和“好一朵茉莉花”了。
看著曉玫興高采烈,忙著買帶去送茶園村鄉親們的衣物。臨行前,她還趕著給村姑們用縫紉機作了幾個結實耐用的大花布采茶口袋。曉玫興衝衝地第二次回茶園村的故鄉去了。就等著她回來,聽她說回“家”的故事了。
但願茶園村——曉玫給自己挑選的故鄉最終圓了她回家的夢,慰藉了她那說不清,理還亂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