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明:可以給上山下鄉運動蓋棺了 (轉載自共識網)
(2015-03-23 10: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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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以知識分子工農化運動對抗人類文明知識化的反智實踐,決定了當年知青群體擺脫不了的落後性質。在為傳統農業文明送葬的同時,也可以給上山下鄉運動蓋棺了。王克明,1952年出生,曾在陝北插隊十年,擔任過生產隊長、大隊書記等。現從事陝北方言及民俗文化的研究。
上山下鄉是一個防止文明進步的曆史事件
知青上山下鄉之時,中國農業文明已走過兩千年。經曆了循環往複的皇權、暴政、戰亂、天災後,到人民公社製度強製建立,農業文明終於憑藉強權,實現了從未實 踐過的平均主義原始理想,小農被捆綁為集體,失去了自主生產和支配收獲的權利。用引進的理論,指導消滅分配差別和城鄉差別。
那不是天然形態的差別消失,而是人為形態的差別消滅。消失到消滅的一字之差,催生了鬥爭的快捷方式,建立了激進的進步目標,導致了劇烈的退步結果,造成了巨大的人道災難。那是在非戰亂曆史環境中,中國農民最貧困饑苦的年代,最無法掌握自己溫飽的年代,最沒有自由的年代。
除可能的天災外,分配還受政權積累的影響,帶有必然的不確定性。知青所插之“隊”,是人民公社製度下強製農民群體依附自然經濟、平均分配食物的“生產隊”。在傳統東方農業文明被改變得匪夷所思、烏托邦理想強行實踐的最後過程中,知青上山下鄉深刻地印記了那種曆史特征。
據潘鳴嘯《失落的一代》,“文革”期間,中國共招聘1400萬人進城就業,其中600萬是知青,800萬是農民。1971和1972年,全國有800多萬農民臨時工轉為固定工。
那時認為,知識分子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勞而獲的精神貴族”,白白讓工人農民養活,具有資產階級的階級屬性。從具體的曆史條件來考察,使知識青年 “在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農村進行思想改造,以實現“知識分子工農化”和“培養勞動者”,是上山下鄉運動的一個主要目的。
因此,那時宣揚城市青年紮根農村,改當農民。上山下鄉人數也是隨著繼續革命和階級鬥爭的強調程度而增加的。
1955—1958年上山下鄉8.7萬人,1962—1966年人數增長15倍,到1967—1969年增長為54倍,470萬人。1973—1977年,又有858萬青年被卷進上山下鄉大潮。那時,上山下鄉成為政治動員方式推進的政治運動,是“文革”的重要組成部分了。
如果城鎮化是農耕文化轉向新文化類型的進步方向,那麽與城鎮化方向完全相反的上山下鄉運動,無法視為進步。如果農業文明的消逝和終結是社會的進步,那麽向臨終的農業文明學習的上山下鄉運動,不能視為進步。
回頭望去,上山下鄉是在一個文明沒落時代發生的防止文明進步的曆史事件。隻有在農業文明時代,和政治動員體係下,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件。換任何一個社會政治條件,都不可能出現這種選擇大規模知識人口遷徙農村的政治運動。
知青不過是農業文明時代的一部分而已。雖然他們給農村帶去了城市的消息和文化的吸引,但以知識分子工農化運動對抗人類文明知識化的反智實踐,決定了當年知青群體擺脫不了的落後性質。
以人類文明進步的理念分析,始於1942延安整風、盛於“文革”上山下鄉的知識分子工農化,傳遞的是一種非進步的“負”能量;而後來相反走向的知識化,才是社會進步的“正”能量。
上山下鄉對個人的鍛煉是真實存在的,個人損益不同、感受不一,但大多收獲了堅強和愛心。所有苦難都可以使人經受磨練,可是苦難給人的磨練,並不證明苦難的正確。正如不能因為個人在戰爭或饑荒中經曆了磨練,就證明它們正確一樣。
上山下鄉運動產生的積極意義,與發動者的願望恰恰相反,是使許多知青通過社會底層實踐,深刻了解民間,對繼續革命、階級鬥爭理論,和用它們強力支撐的舊體製,發生徹底懷疑,轉向獨立思考,從而清醒地認知了人類文明進步的真諦所在。
可以給上山下鄉運動蓋棺了
去陝北的這代知青,所經所曆反差巨大。
“少年不識愁滋味”時遠離城市,在傳統文明消逝的前夜,入鄉隨俗,耕種鋤割,既適應農耕文化生存方式,又推崇人定勝天殉道獻身,曾用立場尋找階級鬥爭,更以人性相知貧困農民,接受樸實溫暖的關愛,走過霜雪風寒的青春,竭力為鄉親排難解病,盡力教娃娃識字讀書。
這樣的經曆使他們初識人間苦難,改變觀察視角,認知真實中國,因而造就了對時代的深刻反思,也建立起對鄉村的深刻情感。晚年將至時,那些他們曾經生活的村落,卻忽然冷落。青年時代的熟識老友,或亡故或遠走;地畔炕頭的當年紅火,已雲散已煙消。
往日的村莊可能消失,往歲的農業即將消亡,往昔的文明必將消逝。它們不是以發展的方式長入新的文明,而是以消失的方式訣別傳統文化。這種情況下,聚散無情時,知青們留戀的,是那往日的人文情感、質樸的真誠友誼。那是從此以後再難得到的人間珍品。
從文明史的角度看,上山下鄉不過是須臾間事情,是舊文明裏一種舊理想最後努力存在的一個曆史現象。那種努力的失敗,唱響了舊文明的挽歌。生產方式的改變,已經淘汰了那個時代。
我們在為傳統農業文明送葬的同時,也可以給上山下鄉運動蓋棺了。在知識文明即將到來的社會變遷、文化變遷中,對上山下鄉運動的歌功頌德,反映了知青群體當年的落後性質。
知青經曆的價值,在於親曆了消逝中的農業文明
值得關注的是,一方麵,在知識文明時代,傳統文化的經驗必然成為知識創新的資源,成為個性化創造的啟發;另一方麵,傳統文化本身也是一套知識係統,幾千年來為民族規範著認識領域和認知方式,支持著這方土地的人文精神,具有很高的文化價值。
今天知青所回顧眷顧的生存經曆、鄉俗事物,都是農業文明的方方麵麵,也都是傳統文化的點點滴滴。那些真實記錄生存情境的曆史圖像,親身經曆多樣文化的書寫記述,其最大價值所在,是記憶消逝中的文明。
幾千年間,經曆了反複的毀滅和重生,農業社會逐漸成熟。無論怎樣的天災或人禍,農村總是農村。即使進入當代,傳統社會的結構被共產革命根本改變,鄉族自治 變為政黨統治,自耕土地變為群體耕種,大規模政治運動持續不斷,農民失去土地和自由,但農業社會的基本單位——那些窯洞村落,依舊存在,農耕經濟,仍然繼續。
而今,城鎮化告訴我們:一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古老文明,正在消逝之中。一個人類社會的文化類型,正在消逝之中。
人們離開故土村莊,但不是古代方式的族群遷徙,而是分散出去進城務工,放棄舊的農耕生存手段,建立新的知識生存能力。分散的遷徙,能力的改變,導致了族群文化、村落文化的傳承終止、解體消散,一個個村莊從此將成為農業文明的遺址。
這一次變化的原因,不是曾經的古代戰爭、民族仇殺、人口遷徙,也不是政黨發動。經濟的發展,生活的變化,是突然到來的。非漸進的財富膨脹過程,導致了激進的城鎮化進程和巨大的城鄉差別。
去年春天我在陝北遇到一個畫麵,前麵是大片拆遷廢墟中堅持著的幾眼窯洞,孤孤零零,後麵是主體已經建起的一群二三十層高樓。這個畫麵,向我們展示了中國與其它許多國家不同的發展方式。
現在在英國,我們可以在唐代的莊園裏喝茶,在宋代的教堂裏祈禱,在元代的大學裏學習,在明代的酒店裏住宿,在清代的地鐵裏坐車。倫敦開通地鐵那年,石達開兵敗大渡河。也是那年,陝西回亂初起,延安各縣還住著上一批居民,幾年後他們在冷兵器下生死不明永無下落。
而在英國,至今,隻要沒被德國人炸毀的,他們都沒拆,鄉村也都在。人們可以坐在千年以前先人坐過的地方,往窗外欣賞千年以來不變的田園風光,藍天碧水相映,綠草遍野起伏,白色羊群散落,沒人開發。
在那裏,傳統文化是和平長入現代文明的,城鄉差別是消失的而非被消滅的。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而在這裏,激進的發展方式表現在了一個字上:拆。
推土機暴力地埋葬傳統,到處埋葬傳統文化生存的聚落房屋。在財富的膨脹中,我們沒有西方文明那種宗教精神的指引,也沒有東方傳統原來禮義廉恥的祖訓,我們 失去了對知識積累、社會關係、行為觀念、精神價值的文化傳承,以為財富增長等同於文明複興,結果隻能一步跌下文明的高岸,沉入財富的海洋。
曾經的農民已經自信地走向遠方,不複回歸;多樣的文化必將無奈地歎息而去,消於無形。在傳統文化無法和平長入現代文明時,記憶的價值強烈地凸顯出來。這時我們意識到,一代知青,正是農業文明消逝的親曆者、見證人。
人類曆史上唯一的知青群體,結識了最後的傳統農民,經曆了最後的傳統農業,了解了最後的傳統農村。現在,目送它們消逝遠去。知青的記憶裏,有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生牽纏。
記憶消逝中的文明,是為人類文化留下遺產。知青經曆的價值,就在於親曆農業文明,感知農業文明,記述農業文明。當農業文明無法與城鎮化進步適應共生,而忽 然消逝時,知青可以為後人認知曾經的文明——那其中的勞苦與煎熬、漫長和渴望、田園或荒唐,留下真實,留下細節,留下記憶。
知青個體的人生經曆,會因此而走出上山下鄉的落後陰影,彰顯人文意義的永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