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當了一回老師
據說我從小就能說會道,牙牙學語時就因自編自哼”爸爸好”而改變了我在家”有我不多,無我不少”,排行老五,四姑娘的”不受歡迎”地位. 我還聽說在我”哇哇落地”時算命先生就說”這孩子長大了,吃開口飯有出息.” 記得我小時候喜歡的遊戲也是”當小老師”而不是”過家家”什麽的女孩子遊戲,喜歡幫已上學的鄰居家的姐姐抄生詞,寫大楷,做造句等作業, 還在小學低年級時就當過鄰居家保姆的掃盲老師. 在學校時遇到”我的誌願”, “我的理想” 之類的作文題時,我總是不加思索,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寫”當一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老師”. 我考大學的第一誌願也是”北京師範大學”(師範大學有飯錢也是我為家裏經濟拮據著想). 可是我無緣”當老師”.
“名落孫山”後,我被派到無錫市一個機械廠當學徒工,靠我的雙手吃飯. 在當時象我這樣一個享受”給出路”政策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這樣的工作,我心安理得,也不再奢望”當老師”了.開始遵從母親”做什麽就要象什麽”的教導,爭取當一個好工人. 可是”當老師”的機會卻不時地在我身邊出現,常又擾得我想入非非.
七十年代中,廠裏來了許多”新三屆”學徒工,經常聽到他們為不懂一些簡單的換算而造成報廢等糗事, (當時許多的車,鉗,刨床以及圖紙都是英製), 廠內對他們的輿論一片嘩然….為了提高他們的文化素養,工廠專門安排他們脫產學文化. 在車間裏時不時地聽到他們”求教”的無奈和大眾對他們”無知”的嘲諷.我當時已為人妻母, 一門心思想當賢妻良母,對此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一天我聽到車工小張在為”為什麽1/4比1/2小的問題與老胡糾纏不休時,忍不住插了嘴,並用一個大餅做教具告訴她為什麽. 在我的演示下,她豁然開竅,很快就明白了分數四則運算的道理; 又有一次,滾齒工小許找不到常幫她解物理習題的老胡,找我一試(好象是一道力學題)。我幫她解答好後,”柳師傅教得好”的名氣就在車間裏不脛而走,乃至於每年三八婦女節,廠方讓媽媽們提改進托兒所教育方案時,我哭笑不得地成為提名最多次的幼教老師候選人. 於是”當老師”的願望又不時地進入我的夢鄉.
文化大革命中,工人階級作為領導階級義不容辭地進駐”臭老九”占據的上層建築領域-學校,登上神聖的講台.我廠的工宣隊受命接管我的母校”無錫市第一女子中學”. 我們每天下班後的政治學習內容就是要挑選出合格的老師進駐學校. “柳師傅去!”, 柳師傅去!”, 一片呼聲…我心中不禁沾沾自喜,”美夢成真”在即啊!
想象著重返校園,奇跡般地從學生的座位換到老師的講台上的種種,…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我被告知” 政審不合格”,”她這樣的人當老師定會誤人子弟…”是啊,我這樣的人怎麽能為人師表呢? 一座沒結頂的寶塔,一個晃蕩著的半瓶子水…我自慚形穢. 從此打消了”當老師”的念頭.
七十年代末的一天, 突然我初中班主任老師笑嘻嘻地敲開了我的家門,我正在猜測她此行的用意時,她開門見山地說是奉校長的旨意請我回校當老師. “當老師”? 請我?…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一臉狐疑地說,我能教什麽呢? 老師說,”什麽都可以啊,比你低班的XXX,XXX都回校當了老師,你這第一屆（全國五年一貫製試點學校）的中五畢業生,當然就可以啊!…你們那批人的底子要紮實得多.” 此時”用人要問政治”,” 誤人子弟”,流毒…以及在選工宣隊師資時的一幕幕在我的腦際翻騰。學校是上層建築的領域,是我去的地方嗎?… 我心有餘悸啊! 我已嚐夠了”吃空心湯圓”的滋味了. 我以讓我好好想想為由婉拒了,又一次與”當老師”擦肩而過.
陰差陽錯,我還真當了一回老師,而且還諷刺性地當了一回政治老師.
那是八十年代早期,改革開放以後的一個春天,我已經從”促生產”的前方調到”抓革命”的後方,從事物資技術管理。
一天,我被保衛科主任叫去,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來到我”敬而遠之的”保衛科，(我曾26次之多地被他們找去為街上出現的匿名信對筆跡)不知又有什麽大禍要臨頭？保衛科主任一見我,一改往日嚴肅的樣子,一臉堆笑地沏茶,讓座,讓我摸不著頭腦？ 一陣問暖敘寒後,他言歸正傳地說他代表黨委找我談話,讓我到職工學校當青年修養老師。這正是晴天霹靂啊！開什麽玩笑? 青年修養老師? , 難道他們忘了用人要問政治的信條了嗎? 難道他們不怕我這個與共產黨有殺父之仇的人放毒了嗎? 我小心翼翼地說,“我合適嗎?…” 他好象猜著了我的心思,打斷我說,”成份論,血統論已過時了,你為人處事的表現在廠裏有口皆碑…更何況這是黨委的決定…”我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受寵若驚,大概就是那一次. 早已習慣於莫須有的被貶被責被罰的我百感交集,平日裏,我可不是在表演啊! 那就是真實的我啊！
“你教社會發展簡史,還有青年道德修養，每小時八毛,作為備課津貼…”保衛科主任繼續說. “備課”, 多麽向往,多麽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啊！ 那時候, 黨委的決定”意味著是交給你的”政治任務”，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啊! 就這樣,我硬著頭皮當了一回老師.
我廠職工學校的學生自然就是那些讓社會”不放心”的”新三屆”嘍.
社會發展簡史照本宣科,倒也容易。“青年道德修養”,這麽大的課題,沒有大綱,叫我如何著手呢? 當年的”老三屆”因禍得福,”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地被認為是”貨真價實”的一代, 而 ”新三屆”則被貶為”無知無識””不可救藥”的一夥. 豈不知他們的”無知無識”和”不可救藥”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後果啊.他們才是文化大革命的真正受害者,犧牲品.
在經得同意後(雖然許主任說我可以自由發揮,但是我知道多請示匯報沒錯)我對症下藥地選擇了青年道德修養中的基本修養-文化修養為題。
我告訴他們,不懂什麽是對角線,什麽是三角函數”Sin”, “Cos”不是你們的錯,但是你們不能因此而怨天尤人,自暴自棄; 要改變社會對你們看法,讓你們的家人,甚至你們的兒女看得起你們,以你們為傲,靠的是你們自己,沒有救世主。我特別強調了做人要自尊自愛,要有自信，才能自學成才,才能“有誌者事竟成”,的道理。在幾分鍾的怯場後,我漸漸進入角色,…要知道這些道理也是我的需要。我時常需要這樣的鼓勵,來汲取與命運挑戰的力量。教室裏靜靜的,隻有我的聲音,同學們在聽我說,我也見到了噙著淚水的眼睛,…我的話一定引起了他們的共鳴.
課後,有同學來找我交心的,有”戲稱”我青年導師李XX第二的, 有改口叫我”柳老師的”,有默默無聞地為我擦自行車的…
當老師的感覺真好, 下一輩子,我的理想還是當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