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馬繽紛遊外一篇-南洋歸僑二三事（續二）
上篇我的同事鄧師傅的華僑同學歸國短短幾年就融入社會，如魚得水，升遷娶妻胸有成竹;可也有歸僑在國內無所適從，如履薄冰,甚至危及性命。我們車間的小張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
我是在文革期間，從小張的一張請假條知道他的。
1967年，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發展，軍隊全麵介入文化大革命，成為文革的主導力量。地方服從中央，我們工廠成立了軍管會，車間的編製成了連排班製，車間主任成了連長，以此類推，小組長就成了班長，工人就成了戰士；一年一度的先進工作者選舉也成了“五好戰士"評定。
1968年，工廠響應中央“三忠於四無限”指示，車間實行早請示晚匯報儀式。
三忠於就是：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四無限就是：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
早請示就是：祝願，唱頌歌，讀毛主席語錄，據說有的地方還有跳忠字舞，我們沒有。
每天上班換好工作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班內集合，大家麵對毛主席像站立，班長領讀領唱，戰士右手持《毛主席語錄》放在胸前，班長高聲領說“敬祝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所有人齊聲高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同時握語錄的手向右上方高舉三次；接著班長再大聲喊:“敬祝他老人家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所有人再次高呼“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大家的右手再次向上連揮三次，表示祝願。接著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或“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等頌讚領袖的歌。接下來大家跟著班長讀毛主席語錄；一般讀三段，具體內容由班長定。
（網上借圖，謝謝原創）
現在回想這文革中的形式主義個人崇拜，真是既好笑又覺得好愚蠢。
一天早晨，剛進車間換好工作服，就聽連長站在鉗工大組的一塊空曠的場地上吹著哨子，大叫：請大家注意了，連裏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今天小組早請示暫停，請大家都到鉗工班這裏集中。隨著連長的呼叫聲，人們陸續走近連長，不一會功夫連長身邊就圍攏了各排各班的戰士。
連長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早晨鉗工班X班長在工具箱上發現了一張請假條，是張XX寫的，張XX，資產階級孝子賢孫,向我們發起了挑戰啊，向文化大革命發起了進攻；組長革命覺悟高，察覺到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立刻就把那張請假條交給了我。”說著把手裏的紙遞給鉗工X班長，“你給大家念念吧！”
鉗工X班長舉起豆腐塊大的紙片唸了起來：
“組長大人敬稟者，鄙人渾身棍棒傷疼痛發作，坐臥不便，。。。”（記得那時我能全背出來，事後同事之間還經常拿這文言文請教條相互調侃，現在記不全了。）
班長還沒唸完，旁邊就有一位師傅揮臂領頭大聲喊“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接著又有人領頭唱起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語錄歌，接著所有的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歌畢，連長大喊一聲，”把反革命分子，資產階級孝子賢孫張XX帶上來。“他話音未落，就看到兩個工人師傅一左一右架著張XX走進車間，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看到請假條後到他家把他抓來的？站停後，張XX苦著張臉看著大家，架他的人就把他的頭按了下去；旁邊立刻就有人高喊，”張XX必須低頭認罪！“，”打倒反革命分子張XX！“，”張XX必須老實交代！“。。。諸如此類的革命口號一句接著一句，革命戰士跟著一齊振臂高喊。。。。張XX幾次想直腰抬頭又被旁邊的革命群眾按了下去,他從頭至尾都沒說一句話，始終一張苦笑著的臉。
（網上借圖，謝謝原創）
我在那時才知道張XX其人。張XX新加坡歸國華僑，1964年歸國。他瘦高的個子，20-30歲模樣，他父母在新加坡開一家鋼鐵廠。張XX的外婆在老家無錫有房有家產，他母親讓他回國是讓他接收外婆的遺產，同時陪伴風燭殘年的外婆。張XX的外婆去世後，他就一個人獨居在一棟小洋樓裏。
張XX在請假前一天剛被當作革命對象鬥批過，因不聽話被班裏造反派拳打腳踢教訓過。
鬥批會上根據大家的揭發，張XX平時穿著邋裏邋遢，是在坍社會主義的台，出社會主義的醜；有人看見他在副食品店裏早晨就在就著蛋糕喝咖啡，是十足的小資產階級生活作風；更有人說，看見他穿了尖頭皮鞋在與人用英語講話，是裏通外國，幹見不得人的勾當；有的人直接說他是特務。。。鬥批期間，隨時有人領頭喊革命口號，營造鬥批氣勢，把張XX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這樣的鬥批會文革中經常有，革命群眾見怪不怪。我在文革中也差點被鬥批，我曾寫過《我經曆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點擊可看）
後來張XX又以同樣的原因被拎到全廠階級鬥爭新動向大會上批鬥，最後因為認罪態度惡劣，拒不交代，以現行反革命分子，破壞社會主義形象壞分子的罪名被公安局等在會場外麵的車子立即逮捕羈押。
張XX被判刑坐牢了，他到底判了什麽罪？坐了幾年牢我不知道，也沒有去打聽。
跟他一起被逮捕羈押的另外兩個工人，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和一個生活作風壞分子，後來都勞改釋放回廠工作了，隻有張XX沒有回廠。
幾年後，廠裏有傳聞說張XX頂了市裏一個多年未破的偷渡叛逃反革命案的死罪，也有說他已經被母親保釋回新加坡了。希望是後者。
總之那以後，張XX在我們廠永久地消失了。
張XX的一張請教條被批判成腐朽的舊文化複辟，是報複革命造反派，是負隅頑抗偉大的文化大革命，是罪大惡極的現行反革命證據。
我跟張XX沒有個人的接觸，但他因請假條被抓的事（廠裏人都這樣說）以及他那張苦笑著的臉在我耳畔，眼前浮現了很久。
聽他鉗工班的同事說，張XX平時孤家寡人一個，不拘言笑，也沒有朋友。這可能是他性格內向，也可能被他之乎者也的新加坡中文所困，無法與人交流。
新加坡的華語教的難道是古漢語文言文嗎？他的母親怎麽會讓一個中文都說不好的孩子獨自跑到中國來繼承什麽遺產？，他進工廠做工人是被安排的還是自己選擇的？他怎麽不選擇繼續求學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年輕人的前程，一條年輕的生命就這樣被一張請假條毀了？很可惜，細思極恐。
在後來的日子裏，聽到許多歸國華僑又紛紛選擇了離開祖國，另覓生路。
網上有位60年第一批歸國80年又離開祖國的華僑，撰文寫了“我為什麽離開祖國”的文章。文中說，當年他們懷著滿腔的愛國熱情歸國投身於新中國的建設行列，“糧不足，瓜菜代”的困苦日子他們可以忍耐，社會上一些幹部擺威風享特權，開後門的不正之風他們憤憤不平，但沒有萌生去意，但是他們受不了被政治歧視，被不公平對待，被無端地反複審查甚至鬥批，就因為他們的海外華僑身份，因為他們改變不了的海外關係，他們不願意一輩子過這種被人冷眼相待，精神壓抑的生活。不得已，他們選擇了離開。
南洋歸國華僑的故事已經成為了曆史，今天重溫南洋歸僑昔日的趣聞軼事，我感慨萬千。
我不知道美國人當年是如何笑侃從遙遠東方來的說著洋涇浜疙瘩英語，吃著湯麵餃子的我們的不是，但我切實感受到了美國人的友愛寬容，感受到了美國這塊土地獨立自由精神的可貴；我為自己當年對華僑的狹隘認知羞愧，我感恩能生活在沒有無端監管審查，沒有精神壓抑的土地上。
今日的我對南洋歸國華僑多了一分理解，多了一分尊重，多了一分祝福。
我衷心祝福南洋華僑，無論他們選擇生活在哪裏，都有揚眉吐氣，都有輕鬆愉悅的自由生活。
這些華僑不開心還能走（當然被批鬥坐牢的除外），好多人是一輩子都潤不出去的。
荷姐後麵兩段大氣善良，充滿感恩心，讚！
文中張姓華僑的遭遇令人萬分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