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流浪

短篇小說：流浪

作者：葉蔓菁

 

這是晴朗的一天，一大清早，我和芬妮帶著寶貝兒子和女兒從假日酒店出來，搭上的士，來到多倫多的湖濱，準備坐船到中央島看看。我以前見過一張圖片，從中央島往多倫多看過來，多倫多就像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城市，特別漂亮，所以我們把中央島作為我們旅遊的一個景點。

 

 

我們從中國出來旅遊，先到日本，然後到北歐、南歐，再到中美洲、美國，最後一站是加拿大。曆經兩個多月的旅遊，行程很快就結束，接著就要回國了。

 

“媽媽，我覺得我們離我們家太遠了，我們出來了這麽久，好像流浪似的，我都想家了。” 十歲的女兒嬌嬌說。

“是嗎？不遠啊，從這裏坐飛機回去，也就十五個小時呀。” 芬妮和孩子們講話，總是帶著特有的耐心。

“十五個小時？很長時間，我坐飛機都坐累了。我也想家了。” 十二歲的兒子浩浩說。

“十五個小時，小意思啦，看幾部動畫片就到了。” 我一邊走，一邊把背包裏的一瓶礦泉水打開，把它遞給芬妮，因為她剛才說口渴。

“過幾天我們就回家，回到家，再回想我們曾經走過的地方，你們肯定會覺得你們和以前不一樣，眼界更寬了，就知道我們在地球上流浪一圈的價值……” 我開始滔滔不絕地給孩子們鼓勁。

 

我們在渡船碼頭買了船票，要等四十五分鍾才到開船時間，我們就在附近的花園裏找一張椅子，坐下來等。

 

清新的空氣涼涼的，讓人覺得特別舒服和放鬆。坐在花團錦簇的花園裏，抬頭看著蔚藍的天、結白的雲，和不遠處那高聳的國家電視塔，覺得這裏真是一個鳥語花香的好地方，難怪都曾評為世界上最宜居住的城市。

 

女兒等得不耐煩，問我還有多少分鍾就開船。

“嬌嬌，你都問第二次了，這麽焦急幹什麽呢？我們出來旅遊就是為了放鬆，放鬆，好嗎？”

“好吧，但是我還是覺得四十五分鍾很久。”

“為什麽呢？” 她媽媽問她。

“因為在學校裏，一節課就是四十五分鍾啊，很久。” 嬌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很久”。

“你不愛學習，所以覺得四十五分鍾很久，我覺得四十五分鍾一會兒就過去的，特別是體育課。” 浩浩批評妹妹，妹妹把嘴巴嘟起來，不高興了。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的雙眼被附近的一個人吸引住了，是一個老太太，她從旁邊的樓下衝了出來，跑的速度很快，她把我嚇了一跳。老太太大概六十多歲，是中國人的臉孔，一頭花白的頭發，一身普遍的家常衣著，額頭上有一道很明顯的皺紋。

 

看著老太太的臉，突然感覺，很眼熟啊，她在對麵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我扭頭和芬妮說：“芬妮，太不可思議了，對麵長椅上的老太太，是我初中時候的語文老師！” 我講得很大聲，估計老太太也聽到了，她朝我們這邊望了一眼。

 

芬妮和我坐在長椅的兩頭，嬌嬌和浩浩坐在中間，芬妮望著我，低聲地問：“你確信嗎？對麵那個又老又髒的老太太？不會吧！……”

 

老太太望著湖中央，坐在那裏好像在想什麽心事，看樣子很不開心，我看到她用袖子擦眼淚，肩膀還在微微地抖動。

 

“我過去問問？” 我說。
“萬一不是呢？” 她說。

“我聽說她出國了，就在多倫多，聽說她出來就是和她兒子一家團聚的。也許真的就是她，就問問，沒事的。” 我走了過去。

 

“您好！” 我走到她的麵前，輕聲問道：“請問您是中國人嗎？”

她點了點頭，我說：“我覺得你很麵熟，很象我讀初中時候的語文老師，張老師。”

她抬頭望著我，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帶著驚訝的聲音說：“是啊，我是張老師，嗯，我以前是老師。你是？……”

 

“我叫張筱君，北河三中八八五班的。我帶著太太和孩子們來這裏旅遊，沒想到這麽巧，遇到了您。那邊是我的太太和我的兩個小孩。” 芬妮帶著孩子們正走過來。

“嗬，是很巧啊……” 老師說著，帶著滿臉的笑容，兩眼閃著淚花。

“我們班上出名的人是大王，他現在是做房地產的大老板。”

“哦，你和大王是同班同學。” 大王的知名度很高，拿他做標誌，老師果然能想起我是哪個班的。

“老師您出來有十幾年了吧？一切都還好吧？在這邊生活習慣嗎？”

“還好，還好……” 老師說著，讓我感覺她有些言不由衷，興許是因為剛才看到了她奔跑和落淚的樣子。

“您現在住哪？有電話可以聯係嗎？” 我問。

“我住我兒子家。”

我拿出手機，準備記錄老師的電話號碼，可是她並沒有把電話號碼給我的意思，我又說：“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吧？我找時間去拜訪您。” 我說著，看到老師的神情很不自然，突然感覺有些尷尬，芬妮急忙從她的提包裏找出紙和筆，寫下我們的手機號碼，我叫芬妮也寫上我們中國家裏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然後我恭恭敬敬地把紙遞給老師。

 

老師拿著紙片，沉思了好幾秒鍾，才輕輕說聲：“謝謝，謝謝了！” 她把紙片折疊起來，放到上衣口袋中，然後就沉默不語。

 

“老師，我們今天到中央島去玩，您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吧？”

“嗯，我沒空，你們去吧。”

“我想到您家，哦您兒子家拜訪您……” 我說，但是看到老師很不自然的神情，可是我想知道老師住在哪裏，在國外到底過得怎樣，過得好嗎？

 

“我家很遠的。” 老師說，可是一大早的她怎麽從這裏樓下出來呢？

“不怕，我們可以坐車過去。”

“我……，不用了。” 老師說，看到我們期待的樣子，她才說：“其實，我……，就住這樓上，我在那裏幫人看孩子。” 老師說著，指著花園旁的那棟大樓。老師講著話，臉都紅了，很難為情的樣子，看到我和芬妮都坐在她身邊，她又說：“包吃包住的，挺好……”

 

老師說：“你們去玩吧，要是有時間就來看看，這棟樓1207房，你按門鈴，密碼是……” 芬妮急忙把筆拿出來，把密碼記下。

 

“你們去玩吧，我要上去幹活了。” 老師說著，朝我們擺手，說：“你們去吧，去吧……” 老師的微笑特別慈祥。

 

馬上要開船了，我們隻好和老師道別。

 

我們坐船到了中央島，拍到了很漂亮的城市輪廓圖，藍天下、綠水上，一座現代化的大城市就如飄浮在水麵上的一樣，國家電視塔的尖塔和天虹體育館的圓頂，以及許許多多的高樓大廈，組成了一幅美麗的城市輪廓圖。在這許許多多的高樓大廈當中，有一棟就是老師住的，可是，那裏並不是她的家，她隻是在那裏幫人看孩子。看著這美麗的城市輪廓圖，我深深地歎了口氣。

 

在中央島轉了一圈，我們坐渡船往回走，浩浩和嬌嬌在渡船的窗口看湖麵上的其他船隻。
“我們到了那邊，就去看看老師吧？晚上請老師出去吃頓飯，好嗎？” 我提議。

“好是好，就擔心……” 芬妮說。

“沒事的，就去看看老師過得怎樣？”

“好吧。”

 

我們在樓下按了門鈴，對講機裏是一個年輕女士的聲音。
“嗯，你們上來吧。” 她冷冷地說。

我們來到了門口，老師把門打開，請我們進去。那是裝修還算豪華的一套房子，客廳裏有巨大的金魚缸和盆栽植物，還有精致的家具。我們經過客廳，

徑直來到老師住的那間小房。

 

小房間很狹小，隻有一張床，一張椅子，我坐椅子上，芬妮和孩子們就坐在床邊。我們剛想邀請老師晚上出去吃飯，門外就傳來大聲的喊話：“張媽，你看你怎麽整的，叫你不要買這個牌子，你怎麽又買，還買那麽多瓶，氣死我了。”

 

張媽急忙出去，我們隻聽到她低聲地說話，沒聽清楚說話內容，好幾分鍾後她才回到房裏。

“張老師，我們想請您今天晚上出去吃頓飯。”

“嗯……，今天不行，我要看孩子呢，”老師說。

“孩子多大的？”

“兩個，是雙胞胎，九個月大。”

“很辛苦啊……”

“沒辦法，”老師說。
“記得別人跟我說，您出來是到兒子家的……” 我終於扯上這個問題。

“別說了，兒子他們……” 張老師歎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沒辦法，他們總是吵架，吵得我都煩了，也許是嫌我這個老太婆吧，就隻好出來，幫人看看孩子，也沒什麽的，總得有事情做吧。”

“那你兒子舍得啊？” 我這麽一問，老師的眼淚撲撲地掉。

“這怎麽行，我得幫您想想辦法……”

 

老師沒有和我們出去吃飯。我們出來時，在客廳裏看到一個臉色冰冷的年輕女士，她沒有和我們打招呼，其實芬妮已經和她說了“你好！”。

 

第二天，我們接到老師的電話，她和我們聊了很久，問問家鄉的情況，其他老師的情況，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她，她聽了很高興，在電話的這邊我能感覺她在電話那邊的樣子，也許她在流淚。她說：“我想回家去，在這裏，……，唉！” 她深深地歎氣，又說：“不知道還能幹多久，我也老了。” 接著，就聽到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