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的爺爺
作者:葉蔓菁
大姊是我小時候的一個夥伴,那時候以為她的小名是“大子”,或者“大D”。後來讀初中的時候,學《木蘭辭》,當讀到“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覺得她的小名應該是“大姊”,因為記憶中,她的爺爺就像戲裏演的“秀才”,很有文墨的樣子,給大孫女起一個古色古香的小名,是有可能的。
記憶當中,大姊的爺爺,高個子,瘦瘦的,後腦勺上留著一條一尺長的辮子,嘴巴四周有半尺長的花白胡須,穿著一件長衫,外套一件背心,總拄著一根拐杖,講起話來抑揚頓挫、慢條斯理。
有一次,我和大姊在河邊的大井旁玩耍,看到她的爺爺拄著拐杖,慢悠悠走到河邊,看到我們,就扯著嗓門說道:“儂兒仔,莫靠近水井邊耍!”
大姊說:“我們就在洗菜台這邊,不去那裏。”
她的爺爺走到河邊,站在過河用的墊腳石前,咳嗽兩聲,才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過河去,到了河那邊,沿著台階一級級走上街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去水桶街的阿仔家,找阿仔的爺爺聊天,因為平常我們在水桶街玩耍時,常常看到阿仔家的門廳裏,大姊的爺爺和阿仔的爺爺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一人一杯茶水。
那時候,我家裏很窮,一個月裏難得吃上兩次肉,大姊家更窮。有一天,我吃了晚飯,一人溜達到大姊家屋前的空地玩耍,聽到大姊和她的哥哥、弟弟們正在廚房裏吵嚷嚷的,他們一家人正在廚房裏吃晚飯。
哥哥說:“今天輪到我漉碟。”
那個說:“輪到我!” 是弟弟的聲音。
還有一個說:“別吵了,一人漉一半。” 這是大姊的聲音。
然後聽到爺爺慢條斯理的聲音:“羞人,哥哥要讓著弟弟。”
“漉碟”,就是把碟子裏的菜吃完後,把米飯倒入菜碟中攪拌一下,讓米飯多少裹上些菜水,再把米飯扒回飯碗中,漉過碟的米飯更好吃。
在我家,誰也不會漉碟,菜吃完就吃完了。而大姊他們爭著漉,可見她家很窮。不過,窮是窮,他們個個都很和氣,所以我常常去她家玩。
大姊家屋前的空地邊上,除了種有幾棵絲瓜,還有一簇粉紅色的小菊花,外加一棵夾竹桃,也是粉紅色的,花開的時節,非常亮麗。
花開時,我去找大姊玩,她帶我去摘菊花玩,一人摘一朵,拿在手上聞,香得很。她爺爺站在簷階,對我們說:“一天摘一朵,莫多摘,這樣天天才有得聞。” 我們聽後,相當聽話,因為他允許我們摘花,隻是不許多摘。
大姊家的屋心是存放穀物的地方,她媽媽把一些繩索係到樓上的樓板,垂下繩子,裝木薯幹、米或者糠的簍子就係到繩子上,這樣東西就不用放到地上,要是這些東西接觸了地氣,就很容易潮濕壞掉。
有一天,我和大姊在她家玩耍,看到屋心的繩子上沒有係任何簍子,我們就抓起繩子,玩起“蕩秋千”,雙手抓著繩子,雙腳提起不接觸地麵,讓一個人往前推,然後晃蕩起來,都開心地哈哈大笑,引來大姊的哥哥和弟弟也來一起玩。
我們玩得正高興,忽然大姊的爺爺拄著拐杖來了,他用拐杖敲著地板說道:“你地儂兒仔甘反蛋,不準玩繩子,要是掉下來門牙都沒。”
我們放開繩子,乖乖地走出屋心,另尋可以玩耍的東西,於是朝房子右邊的菜地走去。到了菜地,我看到不遠處一大片植物,開著白白的花朵,像喇叭花,很漂亮。走近看,還有帶刺的果子。
大姊趕緊拉扯我的衣袖,說:“不能玩這個,爺爺不準的。”
話未停,大姊的爺爺又拄著拐杖過來,用拐杖敲著地麵,大聲說:“儂兒仔,這些花有毒的,會毒死人的,不能玩!”
我們又乖乖地回到他們屋前的空地,她的爺爺又說:“那些花叫曼陀羅,有毒的,記得沒有!不能玩!碰都不要碰它。”
從那以後,記住了……那些曼陀羅花有毒,每逢從花叢旁經過,都會一路小跑。
大姊的爺爺喜歡喝點酒,常常看到他在廚房,炒一小碟子的黃豆,炒熟時加上一點白糖,再斟來一小杯米雙,獨自坐在他家廚房的小飯桌旁,慢慢地喝酒。他的胡須很長,罩著嘴巴,需要用兩隻小夾子,把胡須往嘴角兩邊夾去,這樣才能喝酒吃東西。
有時候,大姊和我在附近玩,爺爺就招呼大姊過來:“大姊,給你一點黃豆。” 大姊走過去,爺爺叫她伸開巴掌,她把巴掌伸開,爺爺就用筷子夾一顆黃豆,放到她的小手心裏,大姊把黃豆放入嘴裏吃,我在遠處看著。
“阿妹,你要不要?” 他也會問我。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他也叫我伸開手掌,也往我的手心放入一顆黃豆。黃豆很香,有點甜甜的。吃完後,他問:“還要不要?”
一般都給我們吃六、七顆黃豆子,然後我們開開心心地跑到門外玩耍。
後來,有一天,從大姊家傳來讓人驚訝的民間音樂,當地人一聽都知道,那是喪禮上的吹打音樂。
我朝大姊家跑去,看到她家門口掛著幾幅黑色布料做的幡旗,上麵貼有一些寫有毛筆字的白紙,門前臨時搭起一個大棚,幾個人坐在大棚內吹著嗩呐、敲著鑼鼓這些民間樂器,看到門前擺有香案,大姊的爸媽帶著孩子們都披麻戴孝,正在祭拜。
附近有不少鄰居在圍觀,他們告訴我:大姊的爺爺死了,吃了不幹淨的食物,拉肚子死的。
那時候我還很小,眼淚立即灌滿眼睛,知道大姊永遠沒有爺爺了,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