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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無此夜(短篇小說)見報

(2015-12-30 17:20:38) 下一個

原載深圳《寶安日報》打工文學周刊(9-10版),2015年10月25日。

http://barb.sznews.com/html/2015-10/25/content_3367463.htm

http://barb.sznews.com/html/2015-10/25/content_3367478.htm

http://barb.sznews.com/html/2015-10/25/content_3367479.htm?COLLCC=160595211&

  主編在卷首語裏推介:本期刊發的馬來西亞拉曼大學博士研究生、打工文學研究專家張一文的小說《查無此夜》很值得一提。其實這篇小說的故事並沒有多精彩,也並不複雜,屬於上世紀90年代沿海改革開放地區司空見慣的事情,但一個題目“查無此夜”,就讓這篇小說的角度新穎起來,也因此包含了更豐富的意味。我們的作者當中,有部分人不太注意文章的標題,覺得內容最關鍵,這大體沒錯,但是,有時候一個好的標題,往往在主題思想上有著畫龍點睛的作用。張一文的這篇小說,在這方麵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有益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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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年後,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準會想起那天晚上,有美麗的月光。不過,經有關部門排查,查無此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彼時初到此地。和往日一樣,下班後我回到出租屋,隨便弄點吃的,衝涼洗了衣服,看完從單位帶回來的一大疊報紙,準備就寢,時間已經是晚上快12點了。

  突然,樓下傳來“嘭嘭”的打門聲,我住在4樓,隻聽見嘈雜聲,聽不太清楚夾雜著的說話聲。在缺乏安全感的城中村,雖然我有職業敏感,但還是不敢下去看熱鬧,隻有關燈睡覺。

  慢慢地,打門聲來到了4樓,我才聽清楚了是查身份證的來了。我趕緊從行李包裏摸索出身份證,我有身份證,怕什麽檢查?

  終於打到我的門上來了。“開門!查身份證!”見我沒有反應,打門的人又說:“別裝睡了,剛才還看到你屋裏有燈!快起來!”

  我有什麽可裝的,不就是查身份證嗎?我剛把門打開,一道強烈的手電光直刺我眼,怪嚇人的。我頭一偏,看清楚了是那種裝了4節大電池的長長的手電筒,被舉在一個穿保安製服的大個子手裏。

  “身份證拿出來!”聲音威猛沒商量。他們有兩個人,沒有進房間裏來,站在門口,把腳踏在門檻上,興許是怕我突然關門。我把身份證恭敬地遞上去,臉上帶著微笑。“外省的?暫住證呢?”對方看了一眼我的身份證,質問道。我忽然想起來,幾天前剛入住時房東就曾警告我要去辦暫住證,否則會有麻煩。我問她辦證要多少錢,房東說,30塊錢一個月,一次要交3個月。我當時想,我剛到這裏來打工,還不知道能不能做滿3個月呢,等過了試用期工作穩定了再說。

  “沒辦暫住證?下去辦吧!”說完,對方把我的身份證放進他的口袋,走了。“不是查身份證嗎?怎麽不還給我?”我追出去問,“辦完暫住證再說!”他們又去打隔壁鄰居的門了。

  “嘭嘭!”“開門!查身份證!”……

  原來是通過查身份證的方式,要外來務工人員去辦暫住證。早知道這樣我就裝睡到底,看他們會不會破門而入。我思忖著,要不要理他們?如果是那樣我就得回老家重新辦理新的身份證,往返的車費可不止90元,再說,剛來上班就請假也不太好。想來想去,還是下去辦吧!

  那時沒有《身份證法》,要是現在,我準不會把身份證給他們,他們不是警察,隻是保安,最多叫協警,沒有權利查我們的身份證。這是後話。

  當時我一摸口袋,壞了,錢包不見了。身上隻有幾塊錢零錢。(後來才在廁所裏找到,是洗衣服時把錢包取出來擱在馬桶的水箱上了。)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錢包放在辦公室抽屜裏忘了拿回來。沒錢可怎麽辦暫住證?我趕緊找出一張那天早上辦公室剛給我做好的名片,帶著僥幸的心理,下樓去了。我想我跟他們解釋一下,我有工作,我不是壞人,我明天去交錢辦證,保證不爽約,反正我的身份證還在你們手上呢!

  到樓下一看,我大吃一驚。大樓出口處,齊刷刷圍了一圈保安,個個手拿家夥,不是長長的手電筒,就是塗著紅白相間油漆的警棍。旁邊倒是有一個真警察,正在吐著煙圈。現在的警服和保安服顏色差不多,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來。但是,當年的警服與保安服無論是顏色還是裝飾,都很不一樣,哪怕是在晚上,也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門口圈子裏站了10多個驚魂未定的無暫住證的房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個女的懷裏抱著孩子,那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可能是剛從夢裏驚醒。

  “哭什麽,吵死了,你會不會帶小孩呀?”一個保安很不耐煩。婦女頂了一句:“還說我,也不看看你們,像什麽樣,深更半夜騷擾老百姓!”“你再說一遍!”那保安顯然被激怒了,操起家夥,上去就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真警察咳嗽了一聲,製止了他的衝動。

  “不能打人!”“小孩子哭也是沒有辦法!”“為什麽這麽晚查證?”有真警察在,大家也敢表示不滿,真警察嘛,還是能夠為民出警,為老百姓撐腰。“吵什麽?都給我閉嘴!”真警察發了話,還咳嗽了兩下,不知道是不是被香煙嗆的。

  我在包圍圈中老老實實地待著,大氣不敢出。財大氣粗,我身上沒幾塊錢,氣不粗,沒有話語權。

  不斷有各色人等下樓,進入門口的包圍圈,應該都是和我一樣沒有暫住證的。樓口平常明亮可愛的路燈,現在看起來十分刺眼。我真希望城中村裏突然大麵積停電,說不定大夥兒可以一哄而散,趁著停電衝出包圍圈。但是,變電站今晚應該有人值班,想破壞民用供電,那是不可能的。正如現在,想溜走和逃跑是不可能的,一個都不能少。

  終於等來了那兩個上樓負責查證的保安,估計該下來的都下來了,沒有下來的都是有證的。隻聽見一個站崗的保安吹起了警哨,“嗶嗶!排好隊排好隊,遵守秩序,跟我們走!”圓弧形的包圍圈轉為直線形,他們手電筒齊齊打開,有的照路,有的晃人。我們一個跟著一個,在保安的貼身警戒下,向村治保會辦公室前進。後來才知道是去治保會,我開始還以為是去收容遣送站呢,心裏嚇得“卟卟”直打著小鼓。

  穿大街走小巷,七轉八拐,夜路真長啊。街巷兩側還有沒打烊的店與吃夜宵的路人。明明滅滅的街燈下,我忽然有一種檢閱三軍儀仗隊的虛榮,畢竟,平時匆匆路過,有誰關注過我?有勞你們夜半相送,明天我一定去你們店打個邊爐!

  後來才知道,村治保會其實很近,他們之所以領著我們兜圈子,其實是讓我們當眾出醜的意思,目的在警示周圍的人,要辦暫住證哦,否則就要遊街。還好不用在胸前掛著寫有姓名打了叉的鐵牌子,也不用戴紙紮的高帽子,在高帽子上大寫“無證滯留,卑鄙下流”,畢竟是改革開放的90年代,而且他們的目的也就是收錢辦證,有償服務,搞活經濟而已。

  讀到這裏,你們一定很著急: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們到底有沒有挨打?其實我比你們更著急,治保會到底有多遠?怎麽還沒有到呢?

  治保會終於到了,在一個祠堂裏。祠堂很顯眼,我都路過好幾次,但是不知道它的城府有這麽深,居然還有警政單位在裏麵辦公。

  治保會燈火通明,有好幾張辦公桌,每張桌上都插有一麵小小的國旗,昭示著這個單位的政府公信力。桌上還有電話機、水杯、文件夾子等。有三四個值班人員,正鐵麵無私地指揮著大家排隊辦證。嘻嘻,沒有刑具,我還以為要坐老虎凳呢!環顧四周,剛才那個真警察不見了,估計是下班走了,不陪我們玩了。

  身著便裝的辦事員仔細地審視著我們的身份證,然後開收據,收錢的是另外一個人。收銀員對現場交了錢的人交待說:“明天記得拿照片來,一個星期後可以領證。不交照片耽誤的是你們自己的事!”

  幾個交了錢的人出去了,輪到一個老大爺,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錢不夠!”“沒錢?沒錢你排什麽隊啊?站一邊去!”辦事員態度立刻強硬起來,並扯著嗓子喊,“沒帶錢的,站那邊去!”他手指了指那麵貼有牆報的牆壁。

  “呼啦”一下,隊伍裏走出來七八個人,都自動站到牆報那邊去,牆報上無非是各色文告,例如辦證須知、便民措施、服務公約、監督電話之類,非常具有正能量的告示,讓站在那裏的人自慚形穢。

  牆上的掛鍾指向了兩點。最後一個有錢人出去了。沒錢的可咋辦呢?

  “打電話叫你們的親戚朋友送錢來!”辦事員伸伸懶腰,懶洋洋地對我們說。“我在這裏沒有親戚!”“我朋友沒有電話!”“這麽晚了,找誰去借錢啊?”見治保會的人沒有打人的意思,我們也就七嘴八舌起來。

  的確,那個年代有固定電話的老鄉很少,更別說有手機的人了,但是有傳呼機的很多,就是BP機,也叫call機,一兩百就可以買個帶數字顯示的,惠而不費。

  “我可以借你的電話打個傳呼嗎?”有個沒錢人鬥膽問道,治保會的人沒有吭聲。他就徑直走到辦公桌旁邊,拿起話筒,滴答按了幾個鍵:“請呼4848448,我姓朱,朱子的朱,崇高的崇,有急事,叫他馬上複本機!”他一放下電話,立刻有另外一個人過去,拿起話筒,滴答按了幾個鍵:“麻煩你幫我呼3721250……”有好幾個人打了傳呼。我沒動,因為我沒有朋友。

  不一會兒,電話就響了,幾個人搶著去接,被辦事員瞪眼製止,他自己拿起了話筒:“治保會,請問發生了什麽事?哦,找朱先生?”他舉起話筒搖了搖,說道:“朱!”朱趕緊去接,我們都偷偷笑了:豬?下麵該輪到牛了吧?

  朱操著方言講著電話,估計電話那邊是他老鄉。我聽不太懂,但是意思明白,快拿錢來贖人。“別囉嗦了,講快點,別人還等著複機呢!你沒完沒了,別人的電話怎麽打得進來?”辦事員用食指把桌子敲得“篤篤”響。

  朱趕緊放下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站回原來的位置,還是牆報那兒。估計是他老鄉馬上會過來。另外一個牛人最後哭喪著臉放下電話,準是他朋友也沒錢。那年頭,窮人能有幾個有錢的朋友?

  “你,過來!”辦事員像發現了什麽,拿著我的身份證,指著我。我渾身激靈了一下,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你什麽情況,錢也不交,呼機也不打,是聾還是啞?”他問我。

  我不聾也不啞,他居然這樣子說我,我反倒膽壯起來。我掏出名片,遞給他,大聲說:“我剛來這裏打工,你看名片都是嶄新的!”他斜著眼看了看名片,身子立刻坐正了,態度也變好了些,估計是看清楚了名片上的單位:某某報社。他誇張地吸了吸鼻子,像是聞到了名片上新鮮的油墨香,就說:“你是記者,見識廣,外地來的,你應該知道,暫住證還是要辦的,這是國家規定的,不是我們與你過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見他態度變軟,我也趕緊順著台階下樓,作獻媚狀,“這麽晚,你們工作辛苦了!可是我這附近真沒有朋友,總不可能給老板打電話。我錢包落在編輯部,我明天來交錢,反正身份證還在你們手上!我不會為了90塊錢不要身份證。”

  “180!”他糾正道。“對對,180,如果我明天不來交錢,你可以打電話到報社投訴我,砸我飯碗!”我信誓旦旦。好好的90,忽然又變成了180?剛才已經聽說了,是這麽回事:主動去辦暫住證的,當你是新來的,一辦3個月,是90元;沒辦暫住證被查到了的,先補交過去3個月的,一共90元,不管你住了多久,默認你已經住了3個月。然後再交以後3個月的,不管你是否真的能夠在此住上3個月,默認你從今以後一定能在此住滿3個月,所以一共是180元。雖然國家規定暫住證可以隻辦一個月的,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人家要創收,你必須入鄉隨俗。

  “劉隊,你看這個情況?”辦事員站起身,向坐在最裏邊斜靠著老板椅假寐的胖胖的領導打報告,“這小子戴個眼鏡,老實巴交的,像個斯文人,還說是個記者,答應明天來交錢,讓他滾?”估計是保安隊的劉隊長,接過辦事員給他的我的名片和身份證,瞪大眼睛警惕地看著我,威嚴地說:“你從哪裏來?背一下你的家庭地址、身份證號碼、單位地址、電話號碼、領導姓名!”

  小樣!我挺了挺身板,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完。事後才知道,有些持假身份證的,連假證上的家庭地址、身份證號碼都記不清,“三無人員”也不可能一下編造出單位地址、電話號碼、領導姓名來。看來強製辦理暫住證,對震懾那些持假證的“三無人員”還是管用的,否則國家也不至於出台這個政策,盡管政策被執行得這麽富有歧視性、剝奪性,這麽不合理。

  見我回答得理直氣壯,答案也很準確,劉隊拉開抽屜,把我的名片和身份證扔了進去,肥碩的肚子一挺,把抽屜合上,繼續打盹,不跟我廢話。

  “你可以走了,記得明天來辦證!”辦事員抬了抬下頜,衝我一揮手。兄弟們,我,終於解放了!在其他幾個還在等待“外援”的難兄難弟、打工姐妹羨慕甚至是妒忌的眼神中,我逃也似的離開了治保會!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沒挨打。我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毫發無損,算是完璧歸趙。

  走在城中村青石板小路上,回想剛才的遭遇我心有餘悸。逼仄的路旁,不時有小姐向我吹著口哨打招呼,問我要不要“鬆鬆骨”,後半夜價格很優惠的哦,大有“包郵,給5分,不給差評就行”的獻身精神,個個貌似“淘寶商城”的店主。真是大難不死,必有豔福。我無心問柳,隻求快快回到出租屋。

  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月光從城中村擠擠挨挨的“握手樓”縫隙中傾瀉了下來,我停下了腳步,舉頭望明月,感慨萬千: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美麗的月光,如水一般,你漂白了人間多少的黑暗!

  行了行了,社會需要正能量,生活到處有陽光。你講的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哪天晚上發生的事?嗬嗬,對不起,查無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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