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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風雨桃源》第三十一章(簡體)上

(2016-10-20 10:06:00) 下一個

 

 

第三十一章

命途多舛婚戀不幸 地覆天翻老友重逢

 

春天沒有給齊榮生帶來絲毫的溫暖和快意,他的心一直是沉重和鬱悶的,似乎去年冬季的嚴寒隨著他來到陽春三月仍沒有散去。去年寒假前的批判會的情景仍曆曆在目,成書記在全校大會上批評他說的是“混賬話”,於是他便成了那次批判會的重點靶子,對此他仍耿耿於懷。他不服氣,他認為他隻是說了句實話。難道說實話也有罪?他外表文質彬彬,顯得很溫和,但心性卻有一股拗勁兒。他想不開,為什麽說了句實話竟遭到劈頭蓋臉的批判。尤其被逼寫了檢查,心裏一直不是滋味。可偏偏禍不單行,個人的婚姻戀愛問題也出了麻煩。

齊榮生的經曆十分坎坷。父親是一個美術學院的教授,曾留學法國,專攻油畫。因從小與遲家定了“娃娃親”,出國前便與遲姓姑娘遲靜嫻結了婚。一年後遲靜嫻生下了齊榮生,她在艱難的生活中等待著丈夫的歸來。三年後丈夫終於學成歸國,但同時也帶回來一個法國姑娘。於是齊榮生和母親被離棄,齊榮生的父親隻是在經濟上接濟他們。齊榮生的母親是舊禮教思想非常濃厚的人,決心自己帶著兒子生活,雖然那麽多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都堅決拒絕。她把畢生的精力和心血完全傾注在兒子身上。在齊榮生的幼小心靈中,母親是神聖偉大的,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母親。“文革”的第二年,齊榮生的父親因曾經畫了一張反映“大躍進”、“人民公社”時工人、農民戰天鬥地的油畫,而被他的學生汙蔑為“反動畫家”。因為畫中有三麵紅旗被風吹得歪斜,而且倒向右側。按地圖的“左西右東”,那就寓意紅旗被“西風”吹倒。當時他的學生和紅衛兵們硬說這寓意是“西風壓倒東風”,“三麵紅旗被吹倒”,加之老婆是西方人,他便成了“帝國主義走狗”和“反動畫家”。在批鬥中不堪淩辱而自殺,他的法國妻子帶著女兒回了國,後來還是齊榮生的母親收屍葬了他。母親告訴齊榮生,雖然父親離棄了他們,可是父子的血緣關係永遠也無法割舍。每逢父親忌日,母親總是偷偷擺些供果紀念。雖然齊榮生恨他父親遺棄了他們母子,可在母親的影響下,漸漸淡泊了這種仇恨。

母親最牽掛的是兒子的婚事,而齊榮生最牽掛的則是母親的心情和健康。齊榮生大學畢業後,許多女孩追求過她。他的擇偶標準很特別,最重要的一條,必須無條件地尊重和孝敬自己的母親,將來必須和母親一起生活,而且要能給母親燒飯、洗衣、陪母親說話。“文革”中的女孩能做到這一點的真是鳳毛麟角。雖說齊榮生本人是大學教師,長得儀表非凡,但“臭老九”和“反革命”家屬的名聲卻嚇走了不少女孩。

後來經人介紹,與一個小學教師相識。這個女孩叫馬麗薇,也是沒有父親,隻有母親和弟弟。人長得很漂亮,會做家務,對母親和弟弟百般照顧,很會體貼人,性格溫存,並對齊榮生提的苛刻條件沒有異議。兩人相處了一年多,在一九七四年的暑假,齊榮生領她回上海看媽媽。媽媽很喜歡這個姑娘,馬麗薇對他媽媽也知冷知熱,十分殷勤。在媽媽的催促下,兩人在上海辦了婚事。

回來後,馬麗薇的媽媽有些不高興,嫌齊榮生的媽媽太吝嗇,沒有給女兒置辦多少衣服,更沒有給她帶回來“聘禮”,覺得自己吃了虧。女兒勸她不要想這麽多,嫁人是為了人,而不是為了錢。可馬麗薇的母親卻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想辦法要賺回來。第二年暑假齊榮生和馬麗薇又回上海看媽媽,這次馬麗薇的母親硬是要跟女兒一起去。

到了上海後,齊榮生的母親很高興,熱情款待馬麗薇母女,並領她們逛了南京路和外灘。臨走時,馬麗薇的母親提出要購買一批兒童服裝托運回鬆江,以便她能偷偷摸摸地做點小生意。齊榮生母親靠做工生活已很艱難,沒有多少積蓄。可是為了兒子的臉麵,她要變賣出嫁時娘家陪送的金首飾和僅有的一點積蓄去購買服裝。齊榮生堅決不同意,他不能讓母親生活得更艱難。馬麗薇心裏有些不痛快,覺得齊榮生沒有給她留麵子,使自己在媽媽麵前很丟臉。回到鬆江後,馬麗薇的母親對她說:“我原以為你婆婆很有錢,她丈夫是個畫家,還不給她留下一筆錢?到了她家才知道,真窮!還是個‘反革命家屬’,我們圖個啥?你原來的那個對象多好,這麽年輕就當上了連長,可你嫌人家文化低,不懂浪漫。浪漫值幾個錢?那姓齊的懂浪漫,你跟著他喝西北風?嫁個‘臭老九’還光榮啊?麗薇呀,跟他離婚吧!”

“媽,別說啦!我心裏亂得很。”媽媽的話讓她想了很多,她的同事在背後曾議論過她為什麽嫁了個“臭老九”,還背上個“反革命家屬”。漸漸地她也覺得媽媽的話有道理,跟著個窮困的“臭老九”真的沒有前途。媽媽每天都逼著她離婚,於是她決定和齊榮生離婚。齊榮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聽到馬麗薇嫌棄他家窮,他毫不猶豫地和她離了婚。

關於離婚的事他沒有告訴母親,怕母親傷心。他想,他要盡快再找一個對象,然後領著對象回去看母親,這樣母親才不至於受到更大打擊。

時間過了半年多,到了一九七五年的春天。一次偶然機會,他又遇到了一個女孩。一次他從新華書店回來,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教工食堂肯定已經關門,不妨在街邊小飯館吃一頓,反正是單身漢,在哪填飽肚皮都一樣。他坐下來,要了一盤肉絲炒幹豆腐和一瓶啤酒,便慢慢自酌自飲起來。一邊喝著一邊翻看新買的《我有一個夢》的中英文對照本。旁邊桌坐著一個年輕女孩,也是一個人獨自喝啤酒。那女孩不時地向他這邊瞅,偶爾兩人的目光相遇。女孩看著他笑了笑,他也笑著回敬她。那女孩搭訕著問:“大哥,看你戴個眼鏡,手裏拿本書,一定是個大學生啦。”

“哎喲,得謝謝你啊,太抬舉我了,我有那麽年輕嗎?”齊榮生半開玩笑地說道。

女孩說:“你看起來挺年輕啊!你手中拿的什麽書啊?”

“《我有一個夢》。”

“啊?《我有一個夢》?真好玩,我也有一個夢。”

齊榮生好奇地問:“你有一個什麽樣的夢啊?”

女孩歎口氣,無精打采地說了一句:“咳,有夢又有啥用?”說著喝了一大口啤酒,也許喝得太猛,嗆得幹咳了幾聲。“大哥,我可以到你那桌喝嗎?”

看到姑娘如此大方開朗,齊榮生便未加思索地說:“好啊,那就過來坐吧。”

兩人麵對麵地坐著邊喝邊嘮,很快就像兩個老朋友似的。齊榮生自離婚以後,不僅情緒消沉,也頗覺形影孤單。今天能和這麽個開朗的女孩交談,也獲得不少心裏慰藉。

“你看,咱們光顧喝酒嘮嗑了,還沒問你尊姓大名。”

“我呀,哈哈,我叫唐孝弟。不像女孩子名是吧?是我爺爺給起的。”

齊榮生說:“這名字好啊!有出處,有典故,真的不錯。”

“出處,怎麽個出處?”唐孝弟好奇地問。

“你知道魯迅先生的故鄉紹興吧?在紹興有個‘三味書屋’。”

唐孝弟連忙說:“知道,知道,在中學語文課學過。”

齊榮生說:“在‘三味書屋’的抱柱上有副對聯:至樂無聲唯孝弟,太羹有味是詩書。你這個名字‘孝弟’莫非出自這個對聯?”

“大哥,你真有學問呀!你是幹啥的?”

“教書的。”

“教什麽的?”

“教英語的。”

“真的?我也喜歡英語,可惜這輩子也學不上啦……哎,還忘了問你,你叫什麽名啊?”

“我叫齊榮生,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哎,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喝酒,不回家吃飯啊?”

“回家?哪是我家呀?咳,混一天算一天吧。你想聽聽我的身世嗎,齊大哥?”

齊榮生說:“想啊,如果你願意說。”

“齊大哥,我看你麵相挺和善的,是個好人,我才跟你講。現在壞人也不少啊,亂講會惹麻煩的,是不?”

“我是個好人,你放心吧。”

唐孝弟笑了笑,開始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老家在浙江,五歲的時候媽媽得病去世。爸爸不務正業,好喝酒,後來娶了個老婆,她對我不好,常打罵我。我就跟爺爺奶奶在一起。爺爺奶奶去世後把我托付給住在唐山的姑姑家,我姑姑對我還好,供我念書到初中。但我姑夫總嫌我在家吃閑飯,所以六八年初中一畢業我就下了鄉,來東北農村一個小山村的集體戶。咳,別提那農村了,遭了多少罪沒法說。”女孩的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

“那後來呢?”齊榮生問。

“幹活苦點還不算啥,最怕的是遭人家欺負。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孩,常常就叫那些幹部給侮辱了,反正你在他們手心裏,不聽話,你就一輩子別想出來。有個大隊書記的兒子想跟我搞對象,把我嚇壞了,他纏著我不放,還動手動腳……幸虧有個‘五七’戰士,看我可憐,幫我開了個證明,去年我就‘因病’回城了。我尋思自己混飯吃吧,將來要能混個樣,好好報答我姑姑。人得講良心,是不?啥時候也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啊!我沒回我姑那,怕增加他們負擔。集體戶一個好姐妹家在鬆江,就這麽奔這來了。原想找個活幹幹,掙口飯吃,上哪找呀?難啊!”

唐孝弟的一番講述深深打動了齊榮生,他覺得麵前的這個姑娘身世坎坷令人同情,但同時又是很有誌氣的姑娘,讓他佩服。

“你的經曆挺不平凡啊,真的讓人同情,”齊榮生感慨地說。

“我不需要同情,齊大哥!路是人走出來的,得自己奮鬥!”

“好樣的,是得自己奮鬥!”齊榮生讚同她的想法。

“大哥,你這書為什叫‘我有一個夢’呀?”唐孝弟把書拿在手中翻看著。

“這書是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一個講演,主要是講他夢想將來的美國應該是種族平等、人人平等的國家。”

“嗨,誰都有夢啊,可實現就不容易啦!大哥,你在哪教書啊?”

“桃源師院。”

唐孝弟睜大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驚喜地說:“啊?你是大學老師啊,真不簡單!”

兩人越談越熱乎,真是相見恨晚,一直談到飯館快要打烊。臨走時,唐孝弟還有些戀戀不舍,說:“齊大哥,下周二同樣時間我們還在這見麵好嗎?”“好,一言為定。”

飯館邂逅竟成了齊榮生浪漫戀愛的開始。唐孝弟的開朗活潑、坦率真誠和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征服了齊榮生;齊榮生的儒雅飄逸、談吐不凡也深深地吸引著唐孝弟。兩人很快就進入了熱戀之中。一年多的相處,他們已開始討論結婚的問題。一九七六年的新年,齊榮生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把離婚再戀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母親。母親回信說,雖然離婚是個遺憾,但又找到一個可心的人也是很大的寬慰,並囑咐他暑假一定帶著唐孝弟回上海辦婚事。唐孝弟也特別期望能早日看到她未來的婆婆,因為從小失去父愛母愛,她已在心中把她當成自己的母親……

正當兩人積極籌備婚事,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原來齊榮生教的班中,有個叫慕碧春的女學生曾對他表露過愛慕之情,而且還給他寫過情書。那正是他和馬麗薇剛剛離婚不久的時候。他的心情非常低落,每日裏感到孤寂難耐,於是他便和那個學生談了一段戀愛。後來他的同事劉芳老師知道了此事,便背後勸他,最好不要跟學生談,免得惹很多麻煩。於是齊榮生便找慕碧春正式談了一次話,要求立即停止兩個人的戀愛關係,把慕碧春寫給他的情書還給她,同時索要他給她寫的信和情詩。誰知慕碧春對他十分依戀,聲稱今生非他莫嫁,執意要保留他的信和情詩。齊榮生隻好慢慢冷落她,讓時間來消融他與慕碧春的那段感情。可是當慕碧春得知齊榮生和一個“知青”談上戀愛時,頓時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難道我一個大學生還不如一個無業流浪的知青?”她越想越覺得自己被齊榮生欺騙了感情,一股報複情緒油然而生,她開始注意齊榮生的行動。有一次她偷偷地跟蹤齊榮生,發現他和唐孝弟在校園裏的伯樂山和靜心湖旁散步。她突然走到唐孝弟麵前,指著她的鼻子喊道:“你是誰?怎麽和我的男朋友一起散步?”然後又麵對齊榮生大罵:“你背叛了我,可恥!”弄得齊榮生麵紅耳赤,尷尬不已。齊榮生不得不向唐孝弟作解釋,把他和慕碧春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好在唐孝弟比較通情達理,沒有介意,並勸慰他不要往心裏去,兩人的感情更加親密。而慕碧春則更加嫉妒唐孝弟和仇視齊榮生。

快到期末的時候,係裏組織政治輔導員到學生中間了解教師情況,鼓勵學生揭發教師中的資產階級思想和背離教育革命路線的行為。慕碧春覺得這正是她出氣的好時機,便給總支副書記林妮寫了一封信,編造齊榮生如何欺騙她、玩弄她的感情並對她非禮和繼續欺騙女“知青”的故事。林妮如獲至寶,把這封信作為“重型炮彈”,射向腐蝕、爭奪無產階級接班人的資產階級代表——齊榮生。林妮立即把此事向係裏的楊組長和院黨委成書記做了匯報。成書記認為這是教育戰線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的典型事件,責成林妮組織力量、發動群眾,大張旗鼓地進行批判。

“工宣隊”楊組長本來就覺得知識分子比較虛偽、善於隱藏內心世界,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看了慕碧春的揭發信,他對自己的想法更深信不疑。他積極支持林妮發動群眾對齊榮生進行無情批判。林妮得到楊組長的支持,更是如虎添翼,在學生和教師中做各種準備。但讓她最頭痛的是英語專業的教師,很難發動,因為他們都聽蘇文軒的,對自己圈裏的教師一般都是維護,而絕不會去積極批判。她想,哪裏都不是鐵板一塊,她會在一些青年教師中找到骨幹分子。為了更有力地批判,她設法找到了唐孝弟。

“唐孝弟,我是外語係的副書記。今天我要告訴你,你的對象齊榮生玩弄女學生,被這個學生告發了,我們係準備對他進行大批判,嚴肅處理他。”

唐孝弟聽了十分驚訝,連說:“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林妮說:“是啊,連我也不會相信。外表冠冕堂皇的齊榮生怎麽能做出如此醜陋的事情?可這是事實!學生揭發的千真萬確,你不能不相信。”

“齊榮生是好人,他不會做那種事!”唐孝弟堅持說。

“小唐啊,你太幼稚啦。你是個‘知青’,知識分子堆裏的事你知道的太少。你受了騙自己還不知道,實在可憐。你是不是真的很愛她?”

唐孝弟點點頭。

“你是不是和他有了那個關係了?”林妮想誘導出更有價值的內容。

唐孝弟低下了頭,滿臉通紅地說:“我們馬上就要登記結婚了……”

林妮笑著說:“哦,那好。我不想破壞你們的婚姻,但我要告訴你,你必須徹底揭發他,揭發得越徹底,對他越有好處。因為徹底揭發、徹底批判,他才能改正錯誤,也會減輕對他的處分。你願意讓他被開除嗎?”

“開除?那麽嚴重嗎?”唐孝弟隻覺得心在突突地跳,跳得很厲害。

“如果他不深刻認識自己的錯誤,開除是可能的。怎樣才能讓他深刻認識錯誤?那就是徹底揭發。所以隻有你才能幫助他。”

“我怎麽幫助啊?”唐孝弟天真地問道。

“很簡單,就是寫份揭發信,把問題說得越嚴重越能幫助他,要寫具體事實,揭露他最醜惡的一麵,最見不得人的那些東西。比如欺騙你,腐蝕你,強迫你和她發生關係等等。我們會根據你揭發的程度,來考慮對他的處分。你揭得越深,對他處分得就越輕。記住,三天內送來你的揭發信。你是個‘知青’,要相信組織,我們會保護你。”

唐孝弟畢竟涉世不深,從小就被教育相信組織,她哪裏知道社會是這樣的複雜。她按照組織的意圖認認真真地寫了封長長的揭發信,心想,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齊榮生被開除。林妮看了揭發信,滿心歡喜,材料具體生動,這回可讓齊榮生和他的支持者們出盡醜,證明英語教研室是資產階級思想的頑固堡壘。

林妮親自主持“揭發、批判齊榮生資產階級人生觀、世界觀”大會。英語專業所有教師、學生和俄語專業的教師學生代表參加了大會。蘇文軒坐在後排,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沒有阻止了這個大批判會。他覺得沒有必要開這麽大規模的會來批判一個普通教師。他曾向楊組長提過建議,讓齊榮生在英語教研室範圍內做個檢查,但楊組長沒有同意。

第一個發言的是慕碧春。“我是齊榮生的學生,一開始我挺願意聽他的課,所以下了課我常問他問題。後來齊榮生就常找我談話,開始時是談學習,鼓勵我個人奮鬥,少參加活動。漸漸地就跟我談生活,談愛好,談愛情。我一個學生不知道他是在腐蝕我,還以為他關心我。可是他越來越大膽地向我表白他喜歡我,他給我的詩中寫道:

永遠不會忘記

第一次見到你

我就心動不已。

你明亮的眸子

在我的腦海裏

留下深深的印跡。

上帝的恩賜

把你推到我的懷裏;

你給我的第一個吻,

讓我全身顫栗

伴著無限的甜蜜……

歲月流金

無數個纏綿相伴

無數個遙相思念;

雨打柳葉

雪壓梅枝

我們擁有一片藍天……

我的心動

來得那樣的自然,

你的吻

純真得像一汪清泉。

奇跡在我們身上出現

你是否想過

願與我

連理同枝

鴛鴦枕上共纏綿?

老師們,同學們,看看齊榮生的心裏多麽醜陋,多麽陰暗……他跟我談著戀愛,還同時跟一個流浪‘知青’談,欺騙人家。齊榮生道德如此敗壞,哪裏配做個人民教師?”

接著楊威談了他和齊榮生在一個教研組工作的情況,說齊榮生隻顧業務不聞政治,而且宣揚個人奮鬥,一腦袋名利思想等等。齊榮生原來的輔導員尤虎批判說:“齊榮生的名利思想、個人主義由來已久,在學生時期就埋頭學習,對政治活動不感興趣,還諷刺、打擊積極要求進步的同學。”湯曉燕分析、批判了齊榮生脫離集體、隻顧個人、孤芳自賞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隨後又有幾個學生揭發齊榮生有“師道尊嚴”,蔑視“工農兵”學員,偏愛學習好的學生,對學習困難的學生沒有耐心,缺乏階級感情等等。

大會快結束的時候,主持人林妮的發言掀起了會場的高潮。

“同學們,老師們,大家的發言都很好,充分揭示了齊榮生的嚴重的資產階級世界觀。我現在讀一下他現在的對象唐孝弟的揭發信:

外語係的領導和老師們,我是一個因病回城的知青。在我生活困頓的時候,我遇上了齊榮生。他的華麗外表和文雅談吐吸引了我,我被他俘虜了。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思想會那麽肮髒。我們認識不久,他就要求我和他做那事,我不從,他就強迫我……甚至我在例假的時候他也不放過我,我疼痛難忍,他還那麽瘋狂……

看,這就是表麵文質彬彬的齊榮生!”

會場一片嘩然。齊榮生氣憤地大喊:“扯謊,扯謊,純屬造謠!”李世衝老師站起來大聲說道:“批判思想可以,不能搞人身攻擊!”

有幾個學生喊道:“齊榮生必須低頭認罪!”有幾個老師則大聲喊道:“不準搞人身攻擊!”會場頓時亂了起來。

關鍵時刻楊組長站起來說話了:“大家靜一靜,靜一靜!今天對齊榮生的批判完全是正確的。對這樣一個道德敗壞、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嚴重的人,不揭露、不批判能行嗎?對他的醜陋靈魂的揭露和批判能算人身攻擊嗎?有誰還說這是人身攻擊?”會場靜得令人可怕。

“我認為這就是人身攻擊!”突然,一個堅定而洪亮的聲音從會場後麵傳來。蘇文軒實在看不下去這種所謂“批判”,他無法忍受下去。“我不反對批判錯誤思想,我也不反對在人生觀、世界觀上挖掘錯誤思想根源。但不能對一個教師進行人身攻擊!把教師私人生活中的問題拿到這樣的場合,這是不合適的!況且這大多是一麵之詞,究竟事實的真相如何,還應該進行調查。據我所知,領導並沒有找齊榮生老師本人調查核實過,這就更不足以為憑。”

英語專業的不少老師報以熱烈掌聲。老係主任蘇文軒教授能站出來講話,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齊榮生感動得泣不成聲,楊組長驚愕地望著蘇文軒,林妮的臉青一塊、白一塊,學生有頻頻點頭的,有交頭接耳議論的……

眼看會場越來越混亂,林妮和楊組長耳語了幾句,然後大聲說道:“同學們,老師們!今天會場出現的情況恰恰說明了階級鬥爭的複雜性,長期性;說明了我們係還存在著嚴重的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鬥爭。同誌們啊,提高警惕啊!資產階級在向我們挑戰,我們一定要把這場鬥爭進行到底!今天的大會暫時開到這裏,下次會另行通知。”

人們開始離開會場,鄭毅老師把英語教師叫到一起,讓大家回英語教研室開會。齊榮生坐在那裏,一臉羞愧的樣子。鄭毅老師說:“今天的會大家都參加了,會的最後結果大家也看到了。我個人認為,蘇教授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我完全讚賞蘇教授的這種無畏精神。誠然我們不能否認,齊榮生老師在處理個人生活問題上有失誤、有不當之處,但這畢竟是個人生活方麵的問題,不能就此小題大做。大家都發表一下意見,以便統一下我們的認識。”蘇文軒忙說:“我也不是什麽無畏精神,我隻是實在看不下去對教師的這種羞辱……”

李世衝、吳雅芳、謝曉娟、劉芳、富鴻淩以及方德修教授等都表示同意蘇教授的意見。吳雅芳老師特別指出,林妮在學生麵前那樣醜化一個普通教師,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令人不解。湯曉燕和楊威也表示會上那麽詳細地談男女間的事不妥。

“我,我對不起大家啦!”齊榮生突然站了起來,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有錯誤,我不檢點,給英語教研室丟了臉,辜負了蘇教授等老師們對我的培養,也辜負了大家對我的維護和幫助。謝謝大家啦!”他說完坐下來,捂著臉不停地抽泣……鄭毅最後說:“好,看來我們大家的看法比較一致。當然,我們還要對齊榮生老師的錯誤和思想上的問題進行批評教育,也希望齊榮生老師認真對待,在教研室裏做深刻檢查。”

兩天後,突然傳來消息說,學校的軍宣隊、工宣隊即將撤離,省委和省教委將任命新的書記和院長。一周後,新的任命傳達到各係:鄭宏坤為院黨委書記,知名教授、原教育係主任胡浩仙為院長。成書記和楊組長走後,林妮立即覺得六神無主,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也不知學院新的領導有何新的安排和打算。所以外語係的工作暫時處於半停頓狀態,對齊榮生的批判自然也就擱置起來。

自從那次批判會以後,唐孝弟找過齊榮生幾次,解釋為什麽寫了揭發信,請齊榮生原諒她。開始時齊榮生要堅決和她斷絕關係,可是唐孝弟苦苦哀求,說明自己上了林妮的當,以為這樣會幫助他,所以才寫了那樣的揭發信。看齊榮生始終不肯原諒她,她便跪在齊榮生麵前發誓說:“榮生,原諒我的無知,我是真心愛你的。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果你不原諒我,我唯有一死來證明我對你的愛!”兩人畢竟相處了一年多,齊榮生也相信唐孝弟真的很愛她,隻是因為太單純、太相信組織而受了欺騙,所以,最後齊榮生還是原諒了她。兩人商定假期按原計劃回上海看媽媽,唐孝弟提出先去唐山看姑媽,在唐山等候齊榮生,然後再一起回上海。唐孝弟萬萬沒有想到,她的這一決定便成了她人生的終點。還沒等齊榮生到達唐山,就發生了唐山大地震。齊榮生大為震驚,立即趕赴唐山,抱著一線希望能看到唐孝弟。經過幾番周折和打聽,才得知唐孝弟和她的姑媽一家全葬身在大地震之中。齊榮生仰天長歎:孝弟啊,你怎麽離我而去?我們倆的命為什這樣苦?孝弟,孝弟……他忍著萬分悲痛回到上海,進門就跪在媽媽麵前哭訴:“媽媽,兒子不孝,沒有給您帶回兒媳……”媽媽得知這一切之後,安慰兒子道:“兒呀,這是天命!旦夕禍福無人能曉,不要太難過啦,還得好好生活下去,不要回頭,往前看吧……”齊榮生回到學校以後,蘇文軒教授和一些老師們都來看望他,安慰他,使他深受感動。但葬身在“唐山大地震”中的唐孝弟卻永遠回不到他的身邊,隻能在他傷痛的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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