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續前)
四年級的期末考試提前了一個月,為的是能在新年前趕赴農村參加“社教”。四年級的俄語三個班和英語一個班共計不到一百二十人,分到一個大隊,每個班再到一個小隊。林妮是總帶隊,各班還有一名帶隊老師,青年教師謝曉娟負責英語班。
英語班被安排在離大隊不遠的第七生產隊。按規定學生要住在貧下中農的家裏,同吃同住同勞動。“訪貧問苦”和各種“訴苦會”、鬥爭會都要在省裏派的“四清”工作組的領導下展開。第二天晚上,“四清”工作組第七生產隊的負責人給學生們介紹了參加“四清”的有關問題。
“同學們,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劉長河,大家都叫我劉秘書,我就是這個沙林公社的黨委秘書,因為了解情況,就讓我參加了工作組,我負責第七生產隊。這個隊是全公社最窮的。五八年‘大躍進’的時候,小隊幹部作風粗暴,打罵欺壓群眾,甚至強奸婦女,社員苦不堪言。這個隊一共一百八十多人,餓死了六十多人,有三戶人家死絕,所以幹部和群眾之間關係十分緊張。我們工作組進村之前,支部書記和民兵排長知道自己問題嚴重,匆忙外逃。我們進村以後,訪貧問苦,紮根串聯,把貧下中農的隊伍組織起來,很快就把支部書記和民兵排長抓了回來。農村的階級鬥爭是非常複雜的,不少社隊的領導權被階級敵人篡奪了,所以我們不能相信基層幹部,要對他們的問題進行揭批…… 我們工作組已經開展了一個多月的工作,還在繼續摸情況,組織群眾。你們都是大學生,省裏讓你們下來,就是要鍛煉你們,讓你們參加社會實踐,體驗一下農村的生活,特別是要了解農村的階級鬥爭情況。現在是冬季,咱們東北農村冬季是農閑,主要是積肥,農活不是很多。你們參加‘社教’,主要是參加當前農村‘四清’的一些活動,清理階級隊伍中的異己分子,清理賬目,清理……下禮拜我們有一次‘訴苦’會,你們可以參加,受受階級教育……同學們,你們一定要記住,‘以階級鬥爭為綱’,站穩立場。”
聽完了劉秘書的介紹,同學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農村階級鬥爭會這麽嚴重?謝曉娟老師領著大家討論,越討論越覺得心裏沒底,不知下一步這裏會發生什麽事情。謝老師一再囑咐同學們要處處小心,虛心向貧下中農學習,有事多問劉秘書。然後三三兩兩回到自己的房東家裏。
根據林妮的指示,把龔麗娜和湯曉燕、馬玉珍三人安排在一個姓聶的老農家裏。聶家三代住在三間土坯房裏,中間是燒飯的“灶坑”,兩邊各一間,住著爺爺奶奶、兒子兒媳、小女兒和和孫子孫女們。學生來了以後,他們都擠到東間,小女兒和學生們住在西間。房東的小女兒叫小華,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滿俊俏,隻是皮膚黑黑的,顯得有些消瘦。屋子裏有些暗,幸虧有月光,還能看見彼此的臉。小華要點上煤油燈,馬玉珍連忙說:“小華,不用點,省點煤油吧。我們就躺炕上摸黑嘮嗑吧。”東北農村冬天的嚴寒是對農民的很大威脅。屋子很冷,隻有躺在炕上才覺得暖和些。炕上隻有一個破舊的席子,沒有褥子,四個人蓋了兩個滿處補丁的破被。剛剛鑽進被窩,龔麗娜就想解手。怎麽辦啊?外麵黑乎乎的……她急得不行,突然爬了起來。“麗娜,麗娜,你怎麽啦?”湯曉燕問道。龔麗娜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我要小解。”小華趕緊起來點上油燈,其他人幹脆也都去“方便”“方便”。房後就有茅房,是四根木柱子和一張席子圍起來的。三個人解完手嘻嘻哈哈地回到屋裏,龔麗娜邊鑽被窩邊說:“好好烙烙屁股,方才凍得好疼呀!”逗得幾個女孩咯咯笑個不停。湯曉燕問:“小華,都說農村孩子多,我看你們家就你們哥倆。”小華說:“哪是啊?我還有大哥、二哥,他們在五八年餓死了,就剩我三哥和我。那時候我爹要把我賣給人家,我媽說啥也不讓。咳,還不如把我賣了,讓我哥活著……”“天哪,怎麽這麽慘啊!”龔麗娜嘟囔著,眼睛噙滿了淚水……
五天以後,同學們高高興興地來到生產隊的隊部,參加“訴苦會”。隊部是一個七間房的長條空屋,社員開會都在這裏,社員都叫它“會議廳”。大梁上懸吊著三個大油燈,劉秘書的小桌上放著一盞小燈。社員們坐在自己帶的小板凳上,學生們則找了些破磚頭瓦塊坐著,有的還手裏拿著小筆記本,準備記些什麽。逃跑的支書、民兵排長和幾個地、富、反、壞分子站在一邊,麵對著劉秘書和社員。訴苦的社員事先由劉秘書確定好,共五個人。前三個社員訴說了解放前怎樣遭受地主的壓迫和剝削,可是社員沒有什麽反應。接著一個中年婦女上來訴苦。她說一九四九年春節前,她剛結婚不久,丈夫就被當地的土匪抓去了,因為不願入夥,一條腿被他們打斷。幸虧解放軍抄了土匪的老窩,才把她丈夫救出來,不然命就沒了。還沒等她講完,一個叫劉秀蘭的婦女站起來,走到她跟前說:“你那叫啥苦?聽聽俺的苦……”社員覺得前麵幾個訴苦的都太平淡,想聽聽劉秀蘭的,於是有幾個人喊道:“讓劉秀蘭講,讓劉秀蘭講!”劉秘書一看,這不是他事先安排的,但群眾要求他也不好阻擋,隻好任她講下去。
“一九六零年春天,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婆婆和公公餓死。公公、婆婆吃糠和樹葉子,得了浮腫臥炕不起,支部書記和隊長說不勞動就不給飯吃,結果三天就餓死了。我男人餓死在水利工地上。我和女兒腿都浮腫了,也得到地裏幹活。可是一天就給兩個摻玉米麵的野菜團子和一碗菜湯,哪能吃飽?有一天晚上,我實在餓急啦,就想到隊裏的食堂偷兩個窩窩頭給我女兒吃,她都十八啦,半年多沒有來月經,奶子幹癟的像兩個核桃。我尋思,我餓死就餓死吧,怎麽也得讓女兒活下去,要不將來誰給俺上墳?走到食堂跟前,我就聞到了香味,從窗戶看見書記、隊長他們幾個幹部正在吃窩窩頭,還有一碟炒雞蛋。我在牆角蹲了一會兒,起來看看夥房裏沒人,我就趕快溜進去,抓了一個最大的窩窩頭就跑出來。剛跑到門外,就和出來小解的邱書記撞個滿懷。邱書記一看是我,忙問‘你來幹啥?’我嚇得趕忙把窩窩頭揣進破棉襖裏。這時炊事員在夥房喊:誰把大窩窩頭偷走啦?邱書記問:‘是你偷的吧?跟我來。’我跟他走進隊裏的一個倉庫。他把門關上,對我說:‘大窩窩頭就藏在你棉襖裏,你把棉襖給我脫下來!’我馬上跪下,對他說:我和女兒半年多沒有吃過玉米麵窩窩頭啦,我們快要餓死啦,求他饒了我,接著我就給他磕了好幾個響頭。邱書記笑了笑說:‘把你那丫頭叫來陪我睡一晚,我就放了你。明天她再陪我睡,我再給你一個大窩頭。’我說,我那丫頭腿腳都浮腫,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你就饒了她吧。如果你不滿意,我願意陪你睡覺。邱書記說:‘你把衣服脫下讓我看看。’我站起來,把窩窩頭拿出來,解開破棉襖和裏麵破褂子紐扣,敞開胸膛讓他看。邱書記問:‘你的奶子呢?’我說吃不飽飯,癟啦!我那丫頭和我一樣。邱書記又叫我把褲子脫下來讓他看,我照辦了。他上、下打量了一會,看我瘦得不成人形,不想和我搞,也知道我女兒跟我差不多,便放棄奸汙我母女的企圖。他一手搶過那個窩窩頭,扔在地下,又用腳碾了碾,惡狠狠地罵道:‘滾!誰稀罕你這個臭婆娘!’我連滾帶爬回到家。女兒見我那狼狽不堪的樣子說,‘媽,你挨打了吧?我叫你不要去,你不聽,沒偷到東西,還挨了打。’我恨死那個邱喜貴,他侮辱了我還不算,把那個窩窩頭還給我毀啦,我看著女兒大哭起來。大家說說,我的苦,我的恨大不大?”
說到這,她走到邱喜貴跟前,指著他的鼻子問:“邱書記,我沒有冤枉你吧?要不是我餓得不像樣子,那天晚上你能放過我嗎?我們隊多少女人被你搞過,你說說!”
劉秀蘭在訴苦過程中,邊說邊哭,全場不少社員跟著她哭。邱喜貴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她,身子在發抖。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站起來走到邱喜貴跟前,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到會場中心,罰他跪下,他不跪,就狠狠踢他,他“哎吆”一聲,終於跪下了。
劉秘書站起來揮了揮手說:“社員們,劉秀蘭的訴苦激起了大家的義憤,大家可以對他批鬥,但是不要打人,還要注意政策。”
劉秀蘭看見邱喜貴跪在她跟前,她不由得怒氣升騰,但她穩了穩神,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而是兩眼緊緊地瞪著他。有的社員喊道:“打呀,打呀,狠狠地揍他!”她突然蹲下身,手伸進邱喜貴的腰間,雙手使勁一拽,將他褲腰帶拽斷,右手伸進他的褲襠裏,並大聲罵道:“我要看看你的騷球咋就那麽壞”……話音剛落,邱喜貴慘叫一聲,歪倒在地,動彈不得。社員們一陣喊叫,“好,好,好!……”
參加訴苦會的學生們都驚呆了,有幾個女生捂著臉尖叫:“天哪,天哪!”這時,邱喜貴的老婆向劉秀蘭衝了過來,連哭帶喊地和她撕扯起來,口中還不停地罵道:“你這個臭不要臉的,你讓我當寡婦,我撕碎你的臉……”有幾個婦女趕緊上前把她們分開。這樣的結果是劉秘書所始料不及的。他看到邱喜貴蜷縮在地上,不斷地呻吟,便派了兩個年輕漢子把他連夜送到公社衛生院。他喝令邱喜貴的老婆回去坐著,那女人方才還十分凶悍,現在卻乖乖地退了回去。
“社員們,大家坐好!今天的訴苦會還是成功的,特別是劉秀蘭的訴苦,把大家的階級感情調動起來了,大家義憤填膺,有點過火行為也是可以理解的。當然,以後要注意,還是不要打人。可話還得說回來,階級鬥爭嘛,就難免要打破壇壇罐罐,難免有些過頭的地方。當年欺負別人,現今有報應嘛,是不是?我要警告邱喜貴的女人,你不要胡鬧,不然,連你一塊批鬥!好啦,今天的訴苦會就到這裏。”
散會後,人們陸陸續續地走出隊部“會議廳”。“嗨,真過癮,姓邱那小子總算有了報應。”“是啊,他過去也太欺負人啦……”“他壞是壞,可也不能把人家往死裏整啊!”“哎,話不能這樣說,階級鬥爭嘛,就是你死我活。”
學生們隨著社員一路走過來,聽到各種各樣的議論。路上,龔麗娜問白慧覺:“你覺得今天的訴苦會怎麽樣?”白慧覺搖了搖頭,說:“震撼啊,真的很震撼!心裏不舒服,說不清楚啊!你呢?”龔麗娜說:“真是沒想到。那劉秀蘭真夠厲害的,當時把我嚇懵了,我都不敢看。”湯曉燕插嘴道:“是啊,這場麵咱哪裏看過啊。這可能就是我們社會實踐的收獲吧?”說話間,白慧覺和另外兩個男生已經到了他們的住處。“用不用我送送你們?”白慧覺問湯曉燕。“不用,不用,我們三個人一起走,再說也是鍛煉嘛!”湯曉燕揮揮手說道。從後邊趕上來的謝曉娟老師說:“明天下午我們不參加勞動,林妮老師過來參加我們的座談會,我們到隊部去開。湯曉燕,你負責轉告一下。”“好的,謝老師。”
回到住處,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
屋子有些冷,幾個姑娘早早上了炕。“哎,今天炕怎麽這麽熱?”龔麗娜高興地問。小華開門進來,說道:“俺娘怕你們冷,今天這個灶坑多燒了些柴。”“謝謝你娘了,小華,你娘真好!”龔麗娜客氣地說。馬玉珍說:“小華,告訴你娘,以後不用燒太多。我知道,你們這柴禾也挺尖貴的。”
龔麗娜笑著問道:“玉珍,什麽叫‘尖貴’呀?”小華在旁邊偷著笑,說:“俺們這說‘尖貴’,就是——就是‘珍貴’的意思。”
“是啊,能節省點就節省點吧,”湯曉燕也附和著說道。
“俺娘說了,大學生來俺家,吃飯燒柴上邊有補助。”
小華的話使這幾個大學生深受感動,他們想,農民真是憨厚實在啊。
第二天下午,當英語班的學生來到隊部時,謝老師已經陪著林妮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同
學們,你們好!”林妮熱情地和每個學生打招呼,學生們也都回應說,“林老師好!”
“同學們,”林妮開始講話了,“一周多的實踐,你們一定有不少收獲吧?農村真是鍛煉人的地方啊。我來了一周,就覺得自己的思想有了飛躍。在學校我們也講階級鬥爭,可是,總是沒有具體的感受。來到這裏就不一樣了,天天都有階級鬥爭的表現啊。聽說你們昨天參加了一個‘訴苦會’,我想一定會有很大的收獲。今天下午大家就好好談談感想吧。”
開始靜默了幾分鍾,還是團支書湯曉燕帶了頭。
“參加了昨天的訴苦會,真是感受太多啦!在學校裏學政治課的時候,老師講‘三麵紅旗’,講農村階級鬥爭,隻是聽聽而已。看來我們真的不懂啥是階級鬥爭,更想象不到階級鬥爭竟這麽複雜、這麽殘酷,也想象不到貧下中農的階級覺悟這麽高,我們真的要向貧下中農學習……”
接著又有幾個同學發言。新任班長劉芳說:“我最大的感觸是,我們大學生太小資產階級化啦。拿我自己來說,成天想的就是那麽點天地,學習、打球、織毛衣、逛街,找朋友談天。想想真是無地自容,比起貧下中農,我們的生活太單調了,還常常自我欣賞。一到火熱的階級鬥爭中,我們就像個書呆子似的,啥也不知道。這次社會實踐真是個好機會,我決心好好鍛煉自己,向貧下中農學習。”
“我也想說幾句,”馬玉珍的臉微微有些發紅。每次在正式場合講話,她總是那樣靦腆,憨厚中帶些嬌羞。“我家就是農村的,從小也幹了不少農活。按理說,我應該和貧下中農的感情更深些。可是,昨天的‘訴苦會’,我心裏卻不是滋味。今天上午聽老鄉說,那個邱書記送到衛生院,檢查結果是——是那東西被那個姓劉的女人捏碎了。他回來後半夜就在他家旁邊的一顆老榆樹上上吊了,也挺慘的。我不知道我這感情對不對,反正心裏不是個滋味。”
“我覺得對那些黑心的幹部批判是對的,可總不該把人弄死,”白慧覺也憋不住要發言。坐在他旁邊的龔麗娜偷偷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意思是不讓他亂說。可是白慧覺沒有理會,繼續發言:“就是有罪,也應該讓公安局、法院來處理。不然,那不就亂套了嗎?我最近讀了一些政治理論書,上麵說得很清楚,就是犯人,也不能虐待他。階級鬥爭是殘酷,可是再殘酷也得講規矩啊。那個劉秘書不是也說不要打人嘛。”
接著有幾個學生發表了不同看法,甚至爭論起來。
林妮最後做了總結發言。她說:“同學們都談了自己的認識,不管是什麽觀點,至少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心靈都受到了震撼。因為階級鬥爭就在我們麵前活生生地出現,麵對的事情你必然會有個態度。方才白慧覺談了自己的感受,我覺得他太書生氣,根本不懂階級鬥爭。我們下來是幹什麽的?我們的目的很明確,接受階級鬥爭的考驗,向貧下中農學習。你們是大學生,沒有多少社會實踐,麵對殘酷的階級鬥爭,會有不同的想法,也可以理解。但有一條不能忘記,那就是階級立場不能站錯。希望大家好好讀讀毛主席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也許讀了那篇文章,你們就會站穩自己的立場。另外,我們下來之前,係總支專門開會研究了我們參加‘社教’的意見,還專門委托我告訴大家,在階級鬥爭的風浪中,可以‘火線入黨’。對那些長期積極要求入黨的同學來說,這是難得的機會,希望你們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呀!”
會後,林妮和謝老師特意把團支書和班長留下來,再次做了叮囑,希望她們以實際行動爭取入黨。謝老師也叮囑她們說:“你們倆是幹部,要照顧好同學。這裏情況很複雜,千萬別出什麽事。”
湯曉燕回來後,一直在想林妮的話。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怎樣“火線入黨”一直在她腦子裏轉。入大學三年多來,每年她都寫一份入黨申請書,而且一直是重點培養對象,可為什麽就是入不了呢?是不是因為沒有什麽重大事件來表現自己呢?她在炕上輾轉反側睡不著,很快把龔麗娜弄醒。“怎麽啦,曉燕?”龔麗娜小聲問道。“沒什麽,睡吧。”
又過了十幾天,還是平平淡淡,除了和社員一起積肥、刨糞、搓苞米粒外,就是學習文件,座談體會。湯曉燕有點心煩意亂,“火線入黨”的機會一直沒有出現。她的好朋友龔麗娜知道她的心事,故意問道:“曉燕,怎麽情緒不高啊?這可不像你喲。”“那我應該什麽樣?”“進取啊,不斷進取,這才是你的風格!”湯曉燕苦笑著說:“怎麽進取呀?”龔麗娜略帶譏諷地說:“你夢寐以求的不是入黨嗎?去‘入’啊!”湯曉燕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看來沒戲啦!”“哪能啊?天無絕人之路嘛!哎,你記不記得,去年俄語專業的杜麗莎,不是入黨了嗎?她不就是暑假回家遊泳中救了個女孩,才入的黨嗎?”
湯曉燕搖搖頭,輕蔑地撇了撇嘴說:“你不知道,那是假的。那個女孩是她的一個親戚,故意設計的救人計劃。我們係接到表揚信後,很快就發展她入黨了。可是兩個月以後,她家鄉那邊來信說那是欺騙。”
龔麗娜說:“不管怎麽說,人家是黨員啦。”
“那有啥意思?不是也給她記大過了嗎,黨內嚴重警告。我要做真正的共產黨員!”
“好,有誌氣!你沒聽劉秘書說嗎?春節前要組織一次鬥爭會,你就好好表現嘛!”湯曉燕笑著點點頭,覺得龔麗娜不僅聰明,還善解人意,交這樣的朋友還是很幸運的。
不久學校來了通知,讓參加“社教”運動的師生於一月二十日之前返校。林妮特意和大隊的工作組商議,把那場鬥爭會提前,以便讓學生參加。
午間,湯曉燕她們三人在房東家吃飯,為了有精力參加下午的批鬥大會,都互相鼓勵多吃些。剛吃到一半,湯曉燕忽然發現碗裏的苞米碴粥裏有個死蒼蠅。她瞪大著眼睛不知該怎麽辦,“考驗”兩個字突然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她一閉眼,把粥和蒼蠅一口喝了進去。她頓時覺得一陣惡心,匆忙跑到院子裏去嘔吐。龔麗娜她們不知怎麽回事,忙著跟出去。“怎麽啦,怎麽啦?”龔麗娜和馬玉珍齊聲問。湯曉燕的臉漲得通紅,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我喝進去一個死蒼蠅……”
龔麗娜驚訝問道:“你,你怎麽不把它倒了,還吃進去?”“貧下中農的糧食不容易,這也是考驗嘛,不能嬌氣……”湯曉燕喃喃地說。
三個人吃了一半就再也沒有吃,把飯送了回去。然後拿著筆記本和其他同學一起去了大隊。
大隊的批鬥會設在小學操場上。英語班和俄語班的學生站在一起,麵對著一排小學生課桌搭的“主席台”,二百多社員圍在兩邊,把被鬥分子圍在中間。教室的外牆上貼了不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許地、富、反、壞、右翻天”、“無產階級專政萬歲”之類的標語。“四清”工作組組長首先講話,曆數了最近一段時期地主分子的表現,指出他們賊心不死,趁著“四清”清理幹部中的異己分子而蠢蠢欲動,號召在場的貧下中農站出來揭發批鬥這些階級敵人。
一個壯年男子走到中間,指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地主,大聲喊道:“你這個反動地主,為什麽造謠說共產黨的幹部沒幾個好的。你說,這話是不是你說的?”那個白發地主小聲嘟噥了幾句,壯年男子一個耳光扇了過去,隻見那地主趔趔趄趄倒退了幾步,險些跌倒在地。“你還敢抵賴?你還想翻天?”壯年男子吼了起來。一個青年婦女也走上來踢了他一腳說:“你兒子耍戲過我,我還沒跟你算賬呢……”那地主又嘟噥了幾句:“我兒子是喜歡你,送你個禮物,哪是耍戲?”“呸,誰稀罕你那個地主崽子!”那青年婦女用力地朝他臉上啐了口唾沫。白發地主抬起頭,斜眼看了看那青年婦女。
“老實交代,為什麽造謠!”,“交代問題,不老實就專他的政!”群眾一片呼喊。工作組組長大聲喊話:“快交代,不交代,群眾不會放過你!”
那白發地主真有些倔強,看了看四周的群眾,大聲說道:“我沒造謠!我隻說過,咱大隊沒幾個好幹部。”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老實就專他的政!”又是一片呼喊。
這時從群眾中躥出來好幾個社員,七手八腳地上來打他。那地主隻是兩手抱著頭,也不躲閃。俄語班一個男同學也跟著出來踢了那地主一腳。湯曉燕隻覺得一股熱血沸騰起來,考驗的時候到啦,“火線入黨”的機會到啦!她快步走到那地主跟前,閉上眼睛,猛地伸拳一擊,喊了聲“專你的政”,便跑了回來。這一拳是否打中了地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想站穩,可腿有些不聽使喚,站在旁邊的龔麗娜用手扶了扶她。
批鬥會又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另外被鬥的是一個富農和一個貪汙幹部。批鬥會結束後,林妮走到湯曉燕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今天你表現得很好!”
參加“社教”的實踐活動結束後,學生們回校做了三天總結,在總結大會上湯曉燕被作為典型得到了表彰,並被列入“火線入黨”的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