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軍餘部流亡越南富國島
馬航事件,令世人目光聚焦名不見經傳的越南海島富國島。半個多世紀前,這裏發生過另一段關於中國的故事。三萬多國軍餘部從大陸敗退後流亡到這裏,經歷一波三折,幾年後才赴台灣。本期《歷史空間》,為讀者探究個中始末。
馬來西亞航空公司MH370客機失聯的消息, 3月8日早上8點左右迅速傳播世界。當天上午10點,越南媒體傳出一個消息:越南南方金甌省西南120海裏處發現失聯飛機信號。這一消息首發於《越南青年報》網站。中午11時許,又一家越南媒體網站發佈報導,內容更為具體:「越南海軍第五區政委武文發認為,失聯飛機可能在距離越南堅江省富國島土珠嶼南153海裏處墜落」,雖然這一消息後來被證實為失實,但富國島這個不知名的越南海島,卻迅速成為媒體追尋信息的熱門地點,一時間記者雲集,名聲大噪。麵積596平方公裏的越南第一大島——富國島,位於泰國灣,東距越南南部西海岸69公裏,麵積相當於島國新加坡,人口近8萬,漁業發達。馬航失聯事件又一次將富國島與中國人的命運牽扯在一起。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64年前,也曾有三萬多中國人的命運與之相連。
1949年, 國民黨政府敗退台灣島。蔣介石百萬國軍中,最後一批逃離大陸的兵團級部隊,是第一兵團,其中夾雜著別的番號的潰軍。該部由抗日名將黃傑率領,從廣西退到了當時法國殖民統治下的越南。這支總計32000多人的隊伍,原準備「假道越南 ,轉運台灣」,卻被當時的法國殖民當局軟禁在越南最南端的富國島上。三萬多中國人在海島上度過了形同囚禁的三年半時光,直到1953年6月才被接到台灣。這些流落越南的國民黨餘部,在富國島的留下的身影,充滿國際角力的險惡與無奈。
國共內戰後期的1949年,國民黨大陸政權兵敗如山倒。華中戰場最後階段,蔣介石將指揮權一分為二:華中剿總總司令由白崇禧擔任,第一兵團司令官則為嫡係黃埔一期生黃傑。當年8月,白崇禧下轄的華中戰區部隊五個兵團30萬人開始南撤,解放軍以大迂迴包圍戰術,將絕大部分南撤的白崇禧部隊圍殲。黃傑的第一兵團本來是作為後衛擔任掩護,反而沒有跟解放軍正麵交戰,保存了實力。但何去何從,這一問題沉重地擺在了黃傑麵前。
黃傑, 字達雲,生於1902年, 湖南長沙人。他是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生,入校時年22歲。1926年畢業後,黃一直在蔣嫡係部隊任職,從教導第一團偵察隊中尉排長幹起,一路參與東征 、北伐到抗戰。黃傑雖非國民黨軍隊的核心戰將,但對蔣介石和陳誠始終效忠,才在危難時刻被任命為第一兵團司令官。當時,他的前任陳明仁(同為黃埔軍校一期生)已隨程潛在湖南起義,投向共產黨。
黃傑的第一兵團部隊剛剛潰退到廣西,就麵臨三麵包圍,形勢萬分危急。1949年12月8日和9日,黃傑連續接到白崇禧和陳誠的電報。白崇禧的電報說:「你要避免直接與敵人交戰,保存你的戰力。」希望黃傑率部撤到海南島。台灣省主席陳誠也在第二天發電報給黃傑,讓他率軍繞道往西南走,要不就進入越南,在越南建立根據地後,有機會再回台灣。
黃傑已知廣西百色被解放軍佔領,雲南省主席盧漢宣佈起義,入滇之路斷絕。針對這個局勢,黃傑分別給陳誠、白崇禧回電詢問意見,最後直接給蔣介石報告,說他隻能率部進入越南。蔣介石回電說:「弟斟酌處理,我同意你到越南。」
當時的越南為法國殖民地,黃傑與軍官開會後確定「假道入越 ,轉運台灣」的計劃,便立刻寫信給法國駐越南高級專員,洽商假道事宜,並派第一兵團參謀長何竹本少將,與法國諒山邊防軍參謀長康士登上校一道,在峙馬屯簽訂「假道協定」。法軍要求:華軍以每500人為一隊入越;上繳武器暫由法軍封存;法方負責沿途安全警戒及提供食品;華方保證紀律嚴明,不擾法越民商。
當年12月13日,第一兵團17000多人開始跨境,婦孺先行,軍人隨後。陳麾東時為黃傑第一兵團部的勤務兵,他回憶說:「當時國際公法規定,你假道過境的話,要放下武器,軍人的階級都要拿掉,不管你是校官、尉官、將官,等於是家道中落到討飯吃的地步。」黃傑在12月13號的日記寫道:「上午九點,峙馬屯堡壘上迎風飄揚的三色法國國旗映入我的眼簾。隻要再走五分鍾,便離開了大陸最後一寸土地了。我帶著痛苦與依戀,拭著滴下來的熱淚,一步一步向峙馬屯的關卡走去,在迷惘與空虛中,我離開了可愛的祖國。」
黃傑帶著第一兵團竄入越南。得知消息的中國政府總理周恩來,隨即在北京用法文向越南法國殖民當局廣播,表達強烈不滿,並要法國負起戰爭後果。言外之意是解放軍也可隨時入越,追擊國民黨這支殘軍。
軟禁河內
黃傑入越後第三天前往河內,本計劃和法方商討部隊轉運回台事宜,不料不僅毫無結果,法方還以保護安全為由,將黃傑扣留在河內,黃傑這才意識到局勢之不妙超乎他的預料。在1949年12月16日的日記中,黃傑寫道:「黃阿裏文路二十五號,是軟禁我的地方,也是我開始嚐到沒有自由空氣的地方」。
麵對中國新生政權的強烈譴責,為了保住殖民統治越南的利益,法國人變卦了,決定擱置與黃傑簽訂的峙馬屯協定,在越北的煤礦區蒙陽和萊姆法郎設立集中營,讓這些交出武器的中國軍人及軍眷,分散居住在越南北部這些地方。
當年留越的國軍餘部家眷張效娥回憶說:「那個地方(蒙陽)根本不適合人居住。每天下雨,細細的雨卻看不到雨點,更像霧,對麵都看不到人。沒多久就開始死人了,都是阿兵哥,很可憐,全身又腥又臭,肚子鼓得好高。到處是糞便,都是鬧腸胃死的。」大量軍民客死異鄉,不堪折磨之下,許多人選擇逃離營區。有兵有官,連將官、校官都有。不少人說聲「回國去打遊擊去」,人就不見了,反正越北集中營離中國廣西不遠。
從黃傑第一兵團入越開始,又有幾股國民黨敗軍流竄進入越南,像桂係殘部張淦第三兵團轄下126軍張澤湘、徐啟明第十兵團轄下46軍譚何易各一部,由龍州撤入越南,兩廣地方團隊跟進,共萬餘人,由法軍遣去萊姆法郎居住;中央軍係駐雲南的26軍一部3879人,由第八兵團副司令官兼26軍軍長彭佐熙統率,由雲南奔竄越北萊州,被法軍送到南越金蘭灣羈居;由越南的國民黨領袖武鴻卿收編的桂係魯道源11兵團一部,組編為越南建國軍保大警衛旅,由水口關進越。越南傀儡皇帝保大的這支中國人部隊,法國殖民當局不予承認,也送到蒙陽居留。以上這些部隊都被上繳武器,徒手留居越南的國民黨敗軍共達33400餘人。 最後一批是餘程萬部留滇東南遊擊的272師殘部,由師參謀長張亞龍率隊,於1951年7月底,直接送到富國島。
同胞相殘
這些來自中國四麵八方的軍人派係不同、地域有異,竟互相殘殺起來。當年豫衡聯中的學生陳修武回憶說:「蒙陽的營區可以說太糟糕了,什麽廣西的部隊,湖南的部隊經常莫名其妙地打起來。就是地域觀念,你是湖南我是廣西,就這麽打得驚天地而泣鬼神,殺聲震天。」麵對混亂的狀況,黃傑對法方說,部隊離不開他的掌握。法方隻好讓他在法軍將領陪同下,前往營區視察,並著手整編部隊,以蒙陽為第一管訓處,萊姆法郎為第二管訓處,黃傑擔任指揮官。紛雜入越的軍民這才有了新秩序。
雖然當時,法國和美國在1950年12月簽訂了共同防禦協定,美國軍方向法國提供大批武器裝備,但1950年1月起,北越胡誌明政權也與中國、蘇聯相繼建立外交關係,國際地位逐步提高,軍事力量也得到加強,這讓越南境內的法軍處境越來越艱難。位於越北的蒙陽和萊姆法郎正處於戰火邊緣,三萬名國民黨殘軍的去留,成了越南法國殖民當局的難題。從1950年3月中起,法國將原本安置在越南北部幾個集中營的國民黨殘軍,分23個批次南移富國島,直至1950年8月完成,抵島軍民共計約三萬。
此時在台灣的蔣介石以「中華民國總統」名義宣佈復行視事,黃傑立即發出電報,請求蔣介石派員赴越交涉,盡速將軍民轉運回台,但蔣介石並未給予正麵答覆。1950年6月25日,朝鮮半島爆發南北內戰,東西方冷戰揭開序幕,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以武力支援韓國,跨越南北三八線。中國政府也派出誌願軍參戰。
為了分散中國的兵力,美國希望從東南亞開闢中國新戰場,牽製解放軍。台灣實踐大學副教授賴嶽謙認為:美國當年確有計劃,從緬甸方向支持李彌率殘部往雲南打。美國還勸說法軍讓留越國軍武裝起來往北打,攻入廣西。這個計劃,蔣介石當然樂見其成。蔣認為反攻大陸機不可失,立刻命令黃傑整編在越軍隊。三萬多人的混雜軍隊,編成三個總隊,其中一個設在金蘭灣,其他兩個則分編在富國島的陽東和介多。何毅生時為留越國軍第二管訓處第六總隊隊長,他這樣回憶道:「每天早晨是早操。沒有武器,就拿著木造槍和軍隊一樣訓練,過軍隊一樣集體的生活,就是那種有紀律、有訓練的生活。」
疏運遷台
美法兩國在是否讓留越國軍加入戰場的問題上勾心鬥角。黃傑部隊的中國軍人一心想早日離開越南,結束囚徒生活,不滿的情緒令富國島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幾番角力下,1951年12月24日中午,金蘭灣和富國島三萬多名官兵以血書運動,向蔣介石展現赴台的決心,隨後又發起大規模示威絕食。台灣當局和美、法開始三方斡旋,交涉遷台事宜。1952年5月,台灣成立了「留越國軍處理小組」,並決定處理順序,首先將越南金蘭灣軍民移至富國島統一管理,並陸續在台灣的北中南東共五個地點,興建克難住宅,初步先命名為「赴台新村」(後黃傑改為「富台新村」),由參謀總長周至柔擔任召集人,積極籌劃遣台事宜。
經過一年的統籌,1953年5月15日,名為「富台計劃」的疏運行動,確定將以秘密迅速為原則,接運三萬軍民到台灣。第一批運輸船艦自高雄港出發,計登陸艇三艘,約可登載4500人,每隔三至五天,續有登陸艇或商輪接棒載運。從5月15號至6月28號一個半月間,共開出21艘次 ,分成7個梯次,將全部人員從富國島接運抵台,另外還有1500多人自願留在富國島和越南各地生活。至今仍留在富國島的國軍老兵餘集年說:「我的家鄉在毛澤東那裏,又不是在蔣介石那裏。要回我就回廣西,我又不是台灣人。」對當年沒有搭船去台灣,他並不後悔。
在黃傑的力主下,1972年台灣在富國島上樹立了「中華民國留越國軍病故紀念碑」,以紀念那些一路追隨他,並在困苦流亡歲月中病故的官兵、眷屬與百姓。這個碑或許替黃傑表達了他對曾追隨流亡越南的故舊、部下無法說出口的千言萬語。至今,這塊碑仍然矗立在富國島陽東的村莊裏,隻是碑前不再有人祭拜,周圍蓋滿了民房,碑下堆滿了垃圾,當地的孩子們在這裏遊戲、打鬧。隨著時光流逝,富國島的塵封往事逐漸被人遺忘了,隻留下異鄉的紀念碑,孤寂地矗立在荒島上。
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