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初和2005年7月中,軍旅作家江小舟兩赴雲南,不為旅遊觀光,隻去了中越邊境的麻栗坡。去那裏,是為了尋找一位名叫阿巖的女人。

多少英魂長眠麻栗坡烈士陵園。(網絡圖片)


 

阿巖,是一位在深山裏土生土長的苗族女同胞。當年,她和一名叫王仁先的解放軍軍官——一位在中越邊境自衛還擊戰中戰死疆場的英雄,有過一段飽受非議而又淒美絕倫的感情故事。 

 

阿巖的故事,是從作家劉亞洲題為《王仁先》的文章得知的。1984年,中國與越南在雲南麻栗坡老山、者陰山一帶,再次爆發邊境戰爭。劉亞洲等軍旅作家赴前線採訪,在陸軍第14軍40師,聽到了阿巖和王仁先的故事。有些事,時過卻不能境遷。2002年9月,劉亞洲將他記憶中一直揮之不去的英雄美人故事,落在了紙上。 

烽火中的情深 

 

王仁先和阿巖在大戰前夕的這段感情很獨特。王仁先,昆明人。原先是團司令部的炮兵參謀,在進攻老山主峰前夕,到一個突擊連當副連長。他率領的尖刀排駐在老山腳下名叫落水洞的小村莊裏。房東女主人是漂亮的苗族少婦,名叫阿巖。她剛結婚一年,有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王仁先是幹部子弟,身高一米八,長得英俊帥氣,但不茍言笑,戰士們都說他像日本演員高倉健,渾身散發著讓女性著迷的冷峻美。  阿巖見到王仁先,立刻愛上了他。她每天為王仁先做好吃的,每晚為他燒洗腳水,給他洗所有衣物。在自己的丈夫麵前,也毫不掩飾對王仁先的情感。此時王仁先剛剛失戀不久,熱戀五年的女朋友聽說他要去前線,絕情而去。此時,女房東的熱情溫暖了王仁先年輕受傷的心,但他未必看上了阿巖。畢竟一個是幹部子弟,一個是已婚的農村婦女,雖然長得不錯,但家裏很窮,還是個孩子的媽。他們中間隔著鴻溝哩。  一天下午,王仁先接到了明晨進攻老山的命令。晚上,王仁先來向阿巖作訣別。阿巖為王仁先的軍用水壺灌了一壺水。王仁先喝了一口,哎呀,比蜜還甜,也不知阿巖往裏放了多少糖。王仁先的眼睛濕潤了。這時候,阿巖用了最後的,也是最原始的手段:撩開衣服奶孩子。她把整個心扉向所深愛的男人敞開了。此情此景,讓王仁先心中的長城頃刻崩塌。他顫抖著走向阿巖。灶膛裏乾柴烈火在熊熊燃燒,他倆也在燃燒。 

 

誰知第二天情況突變。因敵情變化,上級決定推遲向老山總攻的時間。但對阿巖和王仁先來說,堤已決口。於是,在老山腳下,在村邊,在樹林中,還有阿巖家的牛圈裏,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被賦予了新的內容。每次完事,王仁先一言不發,悶著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而阿巖呢,總是咯咯地笑個不停。興之所至,有時阿巖還在牛圈裏對王仁先唱苗族的情歌。 

 

後來,阿巖的丈夫察覺了,詰問她跟誰,她不說,丈夫就告到了部隊。14軍軍長親自下令嚴查。辦案人員在阿巖家的牛圈發現許多帶過濾嘴的煙頭,立刻知道是王仁先所為,因為在那個年代,全連隻有王仁先抽這種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 

 

連長找王仁先談話,王仁拒絕承認此事。營長火了,命令全連集合,請阿巖的丈夫帶著她來指認。打穀場上,突擊連的官兵肅立,阿巖和她丈夫來到隊伍前。阿巖神采飛揚,徑直走到王仁先跟前,指著他說:「就是他!」王仁先冷冷地望著阿巖,一言不發。阿巖的第二句話更令全連震驚:「我疼他!」當地人把「疼」當「愛」講。 

 

三天後,團裏對王仁先的處分下來了:黨內嚴重警告,行政降一級,副連降為正排。

當年老山戰場一角。(資料圖片)


鏖戰前線 馬革裹屍 

 

未過幾日,突擊連重新接到了進攻老山的命令,部隊開拔。阿巖又燒了一壺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連裏不讓王仁先見她,萬分焦急的阿巖隻得站在村口的大樹下,看著王仁先走過去。王仁先昂首挺胸,未朝阿巖這邊瞥一瞥,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戰場。 

 

當夜,老山鏖戰通宵。從第一聲槍響直到最後寂靜,阿巖一直坐在村頭,一眼不眨地看著老山方向。丈夫拽她回屋,她不肯。丈夫氣極,打她,下手極重。盤在頭上的髮髻散落下來,頭髮遮住半個麵孔,血和淚一起往下淌。她整整坐了一夜。 

 

攻克老山後,王仁先迅即被派到最前沿的「李海欣高地」。那裏與敵方陣地咫尺之遙。營長事後說:「我就要把他派到最危險的地方。」數日後,敵軍以一個加強師反攻,戰鬥殘酷到了極點。王仁先表現異常英勇。7月15日落日時分,他打完最後一顆子彈,對著報話機喊了一聲「我走了!」遂被敵人炮彈擊中,死時年僅25歲。守在老山主峰上的突擊連官兵,目擊了王仁先喋血苦戰、至死方休,全都摘下了頭上的鋼盔。 

 

一個月後,連隊撤下老山,又回到阿巖所住的村莊休整。部隊剛到村口就看到阿巖,她像一棵相思樹佇立在送走王仁先的地方。根據王仁先在戰鬥中的表現,團裏為他報請一等功。但上級不批,發下話來:「這種人還立什麽功?」消息傳來,突擊連群情激憤。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為他立墓碑的那天,全連來到陵園。遠遠地,他們看見一個女子的身影在墳前晃動,走近才看清是阿巖。他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王仁先的墳頭上插滿了點燃的香煙。後來他們才知道,阿巖賣了家中僅有的一頭耕牛,買了兩條王仁先愛抽的那種帶過濾嘴的上等香煙,在墳前全部撕開,一支支點燃。她垂淚道:「讓你抽個夠!」目睹此情此景,在場所有的突擊連官兵無不為之動容。

想像中的阿巖,和她一樣美和媚。(Jimmy Wu)


兩度尋訪 悵然而歸 

 

記不清讀了多少遍阿巖的故事,隻記得每讀一次,都鼻子發酸、眼睛發熱。阿巖對王仁先執著的愛,讓我對這位出生在大山的苗族女同胞肅然起敬,繼而有了想見一見阿巖的莫名衝動。於是2004年國慶期間,我從北京飛往昆明,開始了尋找阿巖之旅。 

 

甫抵昆明,我坐上朋友來接我的越野吉普,經過十餘個小時的長途跋涉,抵達了阿巖生於斯、長於斯的落水洞。不巧的是,阿巖不在。她的鄰居告訴我,阿巖出遠門了。至於她到底去了哪裏、身在何方,村裏的人眾說紛紜,我至少聽到了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阿巖去了昆明,她答應過王仁先,如果他犧牲了,就替他照顧父母,盡孝。第二個版本是阿巖的兒子當兵了,現在是個排長,她住在兒子服役的那個城市,過著平靜的生活。第三個版本是,阿巖根本沒有出遠門,有人多次在麻栗坡烈士陵園附近見到過她。 

 

幾經周折,我找到了阿巖的閨蜜阿朵。她對我說,阿巖回過村裏幾次,但從不說自己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我和阿朵約定,一有阿巖的消息,立即通知我。當晚躺在縣武裝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想著漂泊他鄉的阿巖是否安好,我一宿未眠。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麻栗坡烈士陵園。這裏長眠著一千多名在邊境自衛還擊戰中犧牲的烈士。我找到王仁先的墓,也學阿巖,將從北京帶來的煙拆開,一支一支點燃插在墳上,說一句:「兄弟,哥看你來了!」。 

 

阿巖的行蹤成了一個謎,更加深了我尋找阿巖的情結。翌年7月14日下午,我突然接到阿朵從雲南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中告訴我,阿巖昨天晚上回來了。這個消息讓我喜出望外,放下電話,立即訂了張第二天早上頭班飛昆明的機票。7月15日午夜,我趕到落水洞,但意外的是,這次又撲了個空,阿巖家破舊木屋的門緊鎖著。聞訊趕來的阿朵看著一臉沮喪的我隻說了一句:「阿巖隻回村裏住了一晚上就又走了。」 

 

翌日上午,我再次來到麻栗坡烈士陵園,遠遠地就看見王仁先的墓前醒目地擺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圈,用鬆枝和野花編織成。走近墓前,我還看到墳頭插著密密麻麻的香煙過濾嘴。環顧四周,空寂無人,但直覺告訴我,阿巖昨天曾經來過此處。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昨天——7月15日,是王仁先的祭日。我又和阿巖失之交臂,但再一次被她刻骨銘心的愛所震撼。

風和日麗下的老山麻栗坡,當年是浴血戰場。(網絡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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