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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蕭紅之死

(2016-01-23 10:39:40) 下一個

1942年1月22日,蕭紅在這裏死去

1937年夏,蕭軍與蕭紅於上海最後的合影。

 

1941年12月8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對英美宣戰,並進攻香港九龍。

上 午,端木蕻良接到駱賓基辭行的電話。是年9月底,駱賓基到達香港,身無分文的他打電話給端木,望能假以援手。因駱賓基與蕭紅的弟弟張秀珂相識,端木便為他 安頓住處,並抽出自己小說的版麵,發表駱賓基的小說以維持其生計。端木想到駱賓基是單身一人,便請他暫且留下,幫助照顧蕭紅,駱賓基答應了。當晚,端木、 駱賓基、於毅夫護送著蕭紅從九龍偷渡轉移到香港島,托朋友的關係,住進了思豪酒店。

蕭紅安頓好後,從九龍逃到香港島的柳亞子來酒店探望,神色匆匆地,他問:“你好一些麽?”

蕭紅抓著他的手,眼睛現著恐怖,說:“我害怕!”

“你害怕什麽呢?”柳亞子說,“不要怕。”

“我怕……我就要死。”她黯啞地說。

“這時候誰敢說能活下去呢?”他站起來了,“這正是發揚民族正義的時候,誰都要死,人總是要死的,為了要發揚我們民族的浩然正氣,這時候就要把死看得很平常……”他還激動地說了一些話,帶著一種大無畏精神,匆促地走了。

蕭紅聲音低弱地說:“我是要活的!”

端木送柳亞子先生出門,臨走時叮囑駱賓基:“你不要走,陪陪蕭紅,我一會兒就回來。”

蕭紅的慘白臉色現著恐怖,她說:“你不要離開我,我怕……”病痛之中,她以為端木在說著告別的話,她怕自己被人在緊張中拋棄。

端木這樣的叮囑,自然不是出門送送客。因有自己關照過的駱賓基照顧,他便安心出門找人商議突圍的事,終不至三人在酒店坐以待斃。

不久,《大公報》記者楊剛也來酒店探望蕭紅。楊剛走後,駱賓基便向蕭紅告別,說要返回九龍搶救他的小說稿。無法走動的蕭紅躺在床上說:“英國兵都在碼頭上戒嚴,你為什麽冒險呢?”

“我要偷渡。”駱賓基說。

“那麽你就不管你的朋友了麽?”

“還有什麽呢?我已經幫你安排好了。”

“你朋友的生命要緊還是你的稿子要緊?”

“那──我的朋友和我一樣,可是我的稿子比我的生命還要緊。”

“那──你就去!”

“那是自然的。”

蕭紅埋過臉去,說:“對現在的災難,我所需要的就是友情的慷慨!你不要以為我會在這個時候死了,我會好起來,我有自信。”

端 木此時的離開,讓蕭紅充滿了恐懼感。端木一向是弱的,小孩子一樣的,他會不會撇下自己獨自跑了?而眼前的駱賓基,便如溺水之人抓到的一條大木頭。“也許是 他不了解我,所以才想離開的吧。”她想告訴駱賓基他以前不會知道的事,她希望他能更了解自己,決定是否慷慨自己的友情。

蕭紅說:“你的眼光就表示你是把我怎麽來看的,這是我從前第一回見到你的時候,就感覺到的了。你也曾經把我當作一個私生活是浪漫式的作家來看的吧!你是不是在沒有和我見麵以前就站在蕭軍那方麵不同情我?……做人是不該這樣對人粗莽。”

她自述著過去的事情,雖不是事無巨細地從頭說起,但各樣的片段,也漸漸匯聚成此生大致的經曆。

駱賓基明白,這個人和她所講述的一切,遠比那倉促趕寫的小說稿更有價值。他終於沉思著在蕭紅麵前安定下來了。

就這樣,炮火威脅之下,蕭紅、駱賓基在自陳身世中度過一天天。

1942年1月22日,蕭紅在這裏死去

1938年,蕭紅、端木蕻良攝於西安。

七八天過去了,一直不見端木回來。焦急的等待中,幽怨也在心底漸漸生發。當駱賓基問及端木,蕭紅說:“他麽?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誰知道這樣的人在世界上是想追求些什麽?我們不能共患難。”

戰爭拉近著人與人的距離。未曾離開的駱賓基,讓她感到格外親切,她感歎道:“我為什麽要向別人訴苦呢!有苦,你就自己用手掩蓋起來,一個人不能生活得太可憐了。要生活得美,但對自己的人就例外。”

恰在這時候,端木回到了酒店,還為蕭紅帶來了兩個蘋果。

“你不是準備突圍嗎?”蕭紅問。

“小包都打起來了,等著消息呢!”端木這樣說,為蕭紅刷洗著痰盂。

或 是出於私人恩怨,駱賓基在《蕭紅小傳》的自序中著意強調:“從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開始爆發的次日夜晚,由作者護送蕭紅先生進入香港思豪大酒店 五樓以後,原屬蕭紅的同居者對我來說是不告而別。從此之後,直到逝世為止,蕭紅再也沒有什麽所謂可稱‘終身伴侶’的人在身旁了。而與病者同生死共患難的護 理責任就轉移到作為友人的作者的肩上再也不得脫身了。”然而這說法,哪怕是與他自己所寫的傳記正文也是相互抵牾的。

可以知道,端木曾找柳亞子、於毅夫等人商議,然而柳亞子其時已自顧不暇。他拿出四十美元給端木,以備他們逃難之需。

夜晚,蕭紅給柳亞子打去電話道謝,她愉快地笑著說:“我完全像好人似的了。我的精神很好。”

“你能打電話了呀!”柳亞子高興地說。

聽著真摯的“友人的聲音”,蕭紅感到難得的愉快。

12月18日晚,日軍渡過維多利亞港,強攻香港島,英軍節節失利。第二天,端木、駱賓基、於毅夫將蕭紅轉移到周鯨文家,但周家屋子裏已到處是人。端木與眾人商量後,決定把蕭紅轉移到告羅士打酒店。

不久,日軍占領了告羅士打酒店,作為指揮部。端木和駱賓基在日軍占領酒店之前,又將蕭紅轉移出來,勉強安置在一家條件極差的裁縫鋪裏。端木隻好再去找周鯨文商量,最後,是在周鯨文的時代書店的書庫裏安頓了下來。然而,這天已是12月24日了。

平安夜晚上,門外是日軍對香港的瘋狂轟炸。第二天下午,港督宣布投降。病床上的蕭紅,再次見證了一座城市的淪陷。

中共地下黨著手營救香港的民主、文化精英人士。於毅夫告知端木蕻良,組織已對端木與蕭紅的撤退作了安排,一旦蕭紅能夠行動,就可立即護送他們離港。而茅盾、柳亞子、何香凝、周鯨文等人,已紛紛被營救離港,安全轉移到大後方去了。

端木於是天天上街尋找著能接納病人的醫院。1942年1月12日,蕭紅終於住進已開門營業的養和醫院。第二天上午,經醫生診斷為氣管結瘤,必須立刻動手術割除。

端木堅決反對,因其二哥躺在病床八年的經曆,他深知結核病人手術後刀口極難愈合,而戰亂之下,缺醫少藥,一旦開刀,後果不堪設想。

醫生說:“是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麵對手術單,端木遲遲不敢簽字。

在病床上折騰半年多的蕭紅,見到端木在那裏優柔遲疑,便說道:“你不要婆婆媽媽的,開刀有什麽了不起。”她拿起筆,自己在手術單上簽了字。醫生不再理會端木,把蕭紅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結束後,端木在手術盤中沒發現割下任何東西。是醫生誤診了。

無 可奈何,窗外已是黃昏,蕭紅疲倦地靠在活椅式的病床上。臥床半年,她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一本《聖經》。耶穌說過的話語,是如此契合自己的所思所想。看著跟 前的二人,她就開口,對他們說:“人類的精神隻有兩種,一種是向上的發展,追求他的最高峰;一種是向下的,卑劣和自私……作家在世界上追求什麽呢?若是沒 有大的善良,大的慷慨,譬如說,”她對著端木,“我說這話你聽著,若是你在街上碰見一個孤苦無告的討飯的,袋裏若是還有多餘的銅板,就擲給他兩個,不要 想,給他又有什麽用呢?他向你伸手了,就給他。你不要管有用沒有用,你管他有用沒有用做什麽?凡事對自己並不受多大損失,對人若有些好處的就該去做。我們 的生活不是這世界上的獲得者,我們要給予……”

端木、駱賓基流下了眼淚。

蕭紅說:“你們難過什麽呢?人,誰有不死的呢?總要有死的那一天,你們能活到八十歲麽?生活得這樣,身體又這樣虛,死,算什麽呢!我很坦然的。不要哭,你們要好好地生活,我也是舍不得離開你們呀!”

蕭紅的眼睛濕潤了,她轉而低聲說:“這樣死,我不甘心……”

端木站在床側哀哭著。他說:“我們一定挽救你。”

端木對駱賓基說:“你來,我們出去商量商量。”

然而,醫院說:我們束手無策了。

1月18日中午,端木、駱賓基乘坐養和醫院的急救車,護送蕭紅回到瑪麗醫院。此時的蕭紅,已經不能說話了。

第二天夜裏,十二點。蕭紅做手勢要筆,她在紙上寫下:

“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

又寫:“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蕭紅擲筆,微笑……

1月22日黎明,日軍接管了瑪麗醫院,把病人一律趕了出來。端木將蕭紅轉到一家法國醫院。這家醫院也被軍管了,端木又把蕭紅送到法國醫生在聖士提反女校設立的臨時救護站。

陷入昏迷的蕭紅醒了過來,仰臉躺著,臉色慘白。她無聲地對端木交代著,意思是葬在魯迅墓旁。

端木說:這隻有將來辦到了。

蕭紅表示,要埋在麵朝大海的地方。

端木答應著。

1942年1月22日上午10點,蕭紅在這裏死去。

三天後的黃昏,兩個年輕人來到淺水灣。他們把一個瓷罐埋在了海邊的花池裏,一塊木牌立在上麵,寫著──“蕭紅之墓”。

第二天傍晚,一個年輕人獨自來到聖士提反女校,帶著妻子剩餘的骨灰,他把瓷罐埋在了後院的山坡之上。

1942年1月22日,蕭紅在這裏死去

蕭紅寫給蕭軍的信。

 

1942年1月22日這天,蕭紅死時,遠在延安的蕭軍在日記中寫道,一個朋友感歎地向他說:“我們東方如果有最大天才的話,那就是你啊!你完全是對的!”蕭軍在日記中表示,“我願意坦然地承受這預言。”自戀的情緒,他一生中幾乎從未改變。

1942年5月1日,延安文化界舉行蕭紅追悼會。通訊報道中不乏套語,說:“蕭軍報告蕭氏生平及其著作,語多親切而沉痛。”

事 實上,蕭軍在追悼會上說:“近年來因為一些朋友、同誌死亡得太多了,已經變得麻木,假設就是自己死了,好像也沒什麽擔心……”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的心情 很悶塞,但卻沒什麽悲哀。”得知舒群等人很熱心於替蕭紅出追悼特輯,他在日記中說:“我卻很冷淡,我已經輕視這類的熱情!”

那時的蕭軍,仍然忙著因感情出軌而和他曾經“狂戀”的妻子王德芬吵架,忙著與女人的曖昧糾葛。他在日記裏這樣寫著:

每 一個女人她們全要我扶助,全要耗去我一大部分精力,耽誤我的工作,每一個女人全不是我所需要的,她們全愚蠢,全是患病者,全是不懂得我的心的人!我要哭! 我要哭為了每次戀愛!每個女人所耗費去的精力!在這社會上,她們總是重重地壓在你的肩上,使你精疲力竭,而她們並不企求上進!

(王德芬)告 訴我,H怎樣說我:“H說‘不要看現在蕭軍對你好,這是環境關係,等到將來一旦遇到好女人,他就會丟開你……一個人不要忘掉曆史啊!’所以我恐懼……”H 因為沒能獲得我,如今她竟這樣惡毒地想分散我家庭的平安來報複我了!我能說什麽呢,隻是更懂得了女人們的心!……這樣可憐的小人……我要給她以打擊。

事實勝於雄辯,這位H說的話,多年後得到了應驗:蕭軍又戀上一位年輕的女性。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蕭軍後來一係列的政治遭遇,王德芬也將無法避免與蕭軍原配妻子許氏及蕭紅同樣的命運。

提及在一起六年的蕭紅,蕭軍冷靜地說:“如果從‘妻子’意義來衡量,她離開我,我並沒有什麽‘遺憾’之情!……在個人生活意誌上,她是個軟弱者、失敗者、悲劇者!”

有 著“性的衝動”和“正義衝動”的蕭軍,一向“勇於認錯,堅決不改”。蕭軍“自以為”是坦率的,甚至連自己出軌的事也不隱瞞。但這種對私生活的不斷“坦白” 和不停“懺悔”,恰如盧梭的《懺悔錄》,隻是另一種形式的張揚和自我肯定。他知道大多數“一丘之貉”的男人會原諒他,甚至私心認同、佩服他;而女人們在他 眼裏是“全愚蠢”的。

正如莫洛亞評論盧梭所言:“有一切理由這樣想:盧梭在人類思想存在的缺點所許可的限度裏說出了真話——‘他的’真 話。”蕭軍自我感覺是一個真正的“人”。這似乎是說:隻要我說的是(我所認為)“真”的,我就是“大寫的人”。 蕭軍的“自黑賣直”,為後世研究精神分析學的朋友留存了一份詳細的國民性病曆。

蕭軍給蕭紅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傷痕。蕭紅給蕭軍留下了《生死場》的版稅,留下了“英雄救美”的佳話。恰恰是蕭紅身邊這文學成就較低的一位,因著蕭紅後世的成就,獲得了最大的名聲。

在 未遇上蕭紅以前,才華平平的駱賓基寫出的是粗糙的《邊陲線上》、《人與土地》。然而蕭紅在生命最後時刻靈魂傾吐的言語,打開了他的文學理解。他因照顧蕭紅 而遺失了書稿,蕭紅在臨終前將《呼蘭河傳》的版稅贈予他。因著蕭紅在病榻上的遺述,駱賓基寫出《蕭紅小傳》,以及與他之前的作品風格完全不同的佳作── 《紅玻璃的故事》。20世紀40年代後,使讀者驚奇的是,駱賓基接連寫出諸如《北望園的春天》、《幼年》等耐人尋味的小說。小說中似處處可見《呼蘭河傳》 的影子。偶因與蕭紅在香港四十四天的相處,對作家駱賓基,卻無疑是一次精神的灌頂與質變。

一位因蕭紅而得其文壇之名,一位因蕭紅而得其文學之功。端木蕻良呢?

失去了蕭紅的端木蕻良,浸在深深的憂鬱和孤獨之中。他長久地沉湎於對往事的回憶,為自己的幼稚與任性而懺悔,他嘲諷著自己,否定著自己。蕭紅離世的半年後,他借著小說《早春》而這樣地對自己咒罵著:

我 是這樣的淒慘呀,我統統都失去了,我失去了……再也不能回來的一切……我是多麽糊塗……我是多麽混蛋……我的心總以為世界是不動的,金枝姐就像放在一個秘 密的銀匣子裏似的,什麽時候去打開就可以打開的,等我看完了紅紅綠綠的玻璃匣子,再去打開那銀匣子也不遲……但是太遲了,什麽都嫌太遲了……我的心充滿了 憂鬱,充滿了悸痛,充滿了悲哀……為什麽我那樣有關係的事,我處理得這樣草率……為什麽我這樣痛苦?為什麽我這樣淒涼……

一連十八個“為什麽”,端木為自己當初的輕率和懵懂傾訴著無盡的哀傷。小說中蘭柱(端木小名)為之而懺悔的金枝姐,與《生死場》中的女主人公,正有著相同的名字。

他想起賈寶玉因晴雯而寫的《芙蓉女兒誄》,於是將蕭紅的生平故事寫成詞譜,交給梨花大鼓藝人董蓮枝傳唱。詞譜於今散失,然而當時的一位詩人,為後人留下了傳唱的情景:

蘆中亡士正艱危,風雨瀟湘死別哀。

一代紅顏憐下葬,皓軀成骨骨成灰。

成骨成灰恩情重,山陽鄰笛恒伊弄。

淺水灣頭墮淚碑,七星岩畔相思夢。

梨園弟子董嬌嬈,宛轉歌喉唱六朝。

譜就新聲傳恨事,有人珠淚濕紅潮。

——柳亞子《端木蕻良譜蕭紅事為梨花大鼓鼓詞以授歌女董蓮枝索題賦此》

端木想起了少年時在心中印下烙痕的《複活》,他仿佛在聶赫留朵夫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他想起了1941年夏天,蕭紅住進醫院的三個月前,渾渾噩噩的他在書桌前一氣嗬成寫下了那篇頗為自得的文章──《論懺悔貴族》。他想起了文中那仿佛讖語般的命運:

在 林妹妹活著的時候,他並沒有發覺到林妹妹處境的可怕。林妹妹是孤立無援的……她要揭示她的心底的真正的聲音,所以,她就孤僻、高傲……用種種的姿態表達自 己的痛苦……在林黛玉清楚明白地看清了這些個現實的時候,賈寶玉不但不來積極地援助她,而且他還糊裏糊塗地自安於現狀,態度模棱、意誌薄弱……在林妹妹死 了之後……越想越覺得自己當時的糊塗……

因著蕭紅的死,端木才真正呼吸領會了“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總以為來日方長,便負性使氣,如今斯 人已逝,回首往事,才感受到蕭紅的內心是多麽的痛苦與孤獨,而自己卻渾然不知。仿佛《紅樓夢》佚失的結局中,寶玉因黛玉之死的深深自責,無論世人如何非 毀,端木在無言中一概承受,他用盡一生的懺悔,來完成這悲悼前緣的“半部《紅樓》”……

(鄒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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