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繪張獻忠在穀城起義,口述檄文的場景
文 | 武雲溥
《國家人文曆史》2015年11月上獨家稿件,未經授權,嚴禁轉載,歡迎廣大讀者分享至朋友圈
1646年11月,張獻忠命隕西充鳳凰山後,大西政權宣告結束,由他聚斂的金銀財寶成為無主之物,不知去向。關於他的稀世寶藏,後世有很多種說法,至今在成都仍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
石牛對石鼓,銀子萬萬五。
有人識得破,買盡成都府。
據說,與歌謠配對的,還有一張“藏寶圖”,圖上標有張獻忠金銀寶藏的具體位置,以石牛和石鼓作為暗記。民國曾有人根據這張藏寶圖在流經成都的錦江中打撈挖掘,撈上的隻有一些小銅錢,不見金銀蹤影。
第二種說法認為張獻忠將寶藏藏於青城山上。原因為孫可望曾奉張獻忠之命率領數百名石匠在青峰山(青城山支脈)采石,卻鮮見有人運石出山或在山中修路以及建築物。這種行為不免讓人心生聯想,張獻忠可能以采石為掩護,在青城山上秘密修建藏寶工事。
還 有一種說法,在四川彭山縣的江口古鎮江道中。這個位於武陽江、錦江與岷江交匯處的古鎮,水路運輸十分便利,曾為商旅雲集之地,船桅林立。據《彭山縣誌》 載:“順治三年四月,明參將楊展占領嘉定(今樂山市中區)後,沿江而上攻占彭山。秋,張獻忠部與楊展決戰於江口鎮,張部戰船被焚,沉沒過半,傷亡慘重,敗 回成都。”許多滿載金銀的木船由此沉沒於岷江。
傳說多種多樣,究竟張獻忠的寶藏藏在哪兒?
2015年6月25日,四川省眉山 市彭山區檢察院官網刊登了這樣一則消息——《彭山檢察院主動介入張獻忠稀世寶藏被盜掘案》。消息顯示,2015年5月5日,彭山區人民檢察院偵監科主動提 前介入彭山區公安局偵辦的盜掘“江口沉銀——張獻忠沉寶遺址”重大案件,該案係多個團夥作案,涉案人員眾多,涉案文物據專家初步估計,一級以上珍貴文物有 多件,其中有金獅、金印、金冊子等,其價值估計過億。
四川彭山江口沉銀遺址附近發現的銀錠
9月,涉案的部分文物鑒定結果顯示,有部分銀錠為國家二、三級文物,應該都和張獻忠有關。彭山區文管所所長吳天文表示,如果涉案文物都是真的,可以和史書上記錄有關張獻忠在江口作戰、稀世珍寶沉落岷江等相互印證,也就是說,能證明張獻忠的寶藏就沉落在彭山的岷江中。
其 實早在1999年,四川省社科院曆史研究所研究員王綱就已宣稱,《明史》《蜀鑒》《荒書》《彭山縣誌》等正史、野史,都從不同角度介紹了“江口沉銀”,近 年來不斷打撈出的實物更是有力的證據,因此,“整整1000船金銀財寶,至今仍沉睡江底!”而此次“張獻忠稀世寶藏案”的偵破更加可以坐實張獻忠“江口沉 銀”一說,或許不遠的將來,縈繞了300多年的張獻忠寶藏之謎即將大白於天下。
遠離他人臥榻 避而入川
終其一生,張獻忠給四川留下了兩個傳說,一個是關於寶藏的傳說,一個是關於殺人的傳說。
作 為明末農民軍的起義領袖,張獻忠少年時代受過一些教育,粗通文字,青年時當過延安府的捕役,常受同事欺侮。走上農民起義這條路除亂世所趨外,很大程度上與 他生活常受壓抑,不堪久居人下有關。明崇禎三年(1630)四月,張獻忠在延安府米脂縣率十八寨之眾投奔王嘉胤,同官軍作戰中,他“臨戰輒先登,於是眾服 其勇”,很快成為一支隊伍的領導人,號稱“西營八大王”。
在同明廷的對抗中,張獻忠屢次使出詐降—反叛的招數,一步步擴大勢力範圍,於崇禎 十六年(1643)占領武昌,改武昌為都城,正式建立大西政權。是年冬,張獻忠幾乎占據了整個湖南進而向江西發展。可就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張獻忠決定率 領大西軍主力西進四川,自行放棄湖廣、江西,臨走之際,還不忘帶上從湘贛搜刮的金銀財寶和數十萬被強征入伍的湖廣百姓。
關於張獻忠避而入川 的決定,《明末農民戰爭史》作者顧誠認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同李自成部義軍的關係不好。他決策向四川轉移正是李自成殲滅了孫傳庭部官軍席卷西北地區之 時。這時明王朝覆滅的前景已經洞若觀火,大順軍眼看就要著手實現統一全國的大業了。張獻忠非常清楚,他既然不打算並入李自成的大順軍,自己又不甘心向李自 成俯首稱臣,那就隻有另尋出路。”鑒於張獻忠過去曾一再進軍四川,對其各方麵條件有全麵的了解,加上蜀中擁有豐富的人力、物力資源,“在大順政權行將統一 全國的時候,張獻忠放棄長江中遊地方,遠離他人的臥榻,就是不難理解的事了。”
1644年春,大西軍逆江而上,水陸並進,由於四川官軍防禦 力量相當薄弱,大西軍“越下牢,渡三峽,古稱天險,如蹈無人之境”。6月,大西軍破涪州取重慶,攻城之前,張獻忠派人勸說重慶守城官員投降,守城官員問張 獻忠大軍此次入川意圖何在?使者回答道:“暫取巴蜀為根,然後興師平定天下。歸誠則草木不動,抗拒即老幼不留。”明官員拒絕投降,張獻忠命大西軍用火藥炸 開城牆,一舉攻下重慶,抗拒軍官被張獻忠下令砍掉一隻手,斷手者經過之處,軍民震駭,紛紛瓦解。
8月,張獻忠用同樣的方式打開了成都的大門。短短幾個月時間,除遵義和石柱、黎州土司外,四川大部分地區都被納入大西政權中。不久後,張獻忠以成都為西京,改王稱帝,定年號為大順,鑄造大順通寶,設六部五軍都督府等官。
入川初期 官民和諧
有 史書曾這樣講述張獻忠和李自成的區別:“老百姓對李自成往往開門歡迎,對張獻忠則隻有懼怕。”十幾年的流寇生涯,讓張獻忠習慣於攻城略地、大肆搜刮,搜刮 的重點雖然是豪門大戶,但有時連普通百姓也不放過。“八大王”和“大西軍”惡名傳播之廣,嚇壞了被明廷拋棄的四川人。聽說大西軍即將攻入成都,成都居民惶 惶不可終日,被斷手的據城抗拒者成為一遍遍地提醒著他們可怕的夢魘,成都居民寢食難安,“每夜呼曰:闖至矣!明日又呼曰:獻至矣!”
即便是 在三百多年後,張獻忠屠四川、殺人魔王張獻忠的惡名依舊流傳於四川民間。有人甚至傳言,張獻忠在四川“殺男女六萬萬有奇”,以至清初出現了長達百餘年的 “湖廣填四川”大移民運動。究竟張獻忠是不是令四川百姓懼怕,隻知殺戮不知招降的凶神惡煞?在定都成都的3年時間裏,大西王朝屠殺了多少四川百姓?
重慶渝中區通遠門城牆下,明末張獻忠攻城雕塑群
以 張獻忠經營四川的第一年情況來看,“屠蜀”是不符合事實的。張獻忠避而入川的本意是“以巴蜀為根,然後興師平定天下”,所以他在入川初期是非常注重團結所 有有可能團結的力量的,打擊的對象僅限於與大西政權為敵的官紳,除了抵抗者之外,並不濫殺無辜。遇到頑強抵抗者如重慶、成都士兵們,則下令“割耳鼻、斷一 手”,以一儆百,以便瓦解四川明軍。攻克成都後,張獻忠亦沒有屠城,盡管有《荒書》記載,“八月十一日,盡出成都軍民男女於中園,將盡屠之。俄有一物如龍 尾下垂,賊以為祥,遂免死。仍逼入城”。但因種種如祥瑞或他人勸說等原因,成都大屠殺並沒有出現。
與張獻忠接觸頻繁的西方傳教士曾統計過,張獻忠在成都建立政權之初,“在朝之官統計千人”,而其中大部分是在四川吸收的。至於那些未及入仕的知識分子,在張獻忠攻克成都後,或“入學”,或“習舉業”,以至於當大順二年“開科取士”時,“應詔者不下數千”。
如 果說在張獻忠入川後發動大規模屠蜀或鎮壓官僚士子事件的話,上述原明官吏轉到大西政權尋求保護,或是知識分子在新朝積極考取功名的現象是不可能出現的。無 論怎樣都得承認,“大西軍占領四川的初期,各地社會秩序比較穩定,地主豪紳既有攀龍附鳳之心,又懾於大西政權的兵威,階級衝突並不十分尖銳。因此,大西政 權采用暴力鎮壓的措施相當有限,殺人並不多。”
重慶失守 屠殺開始
1645年發生在重慶 的一場戰役改變了張獻忠“僭位之初,假施仁義,以博民心”的想法,這年春天,明總兵曾英擊敗大西軍守將劉廷舉部,攻占了重慶,張獻忠派大將劉文秀率幾萬士 兵反攻重慶,卻被曾英部擊退。重慶失守,對張獻忠來說,不僅僅是一次軍事上的失敗,鑒於明朝將領據有綦江、黎雅、敘州(宜賓)等重鎮,四川南部淪為弘光政 權夥同四川官紳地主顛覆大西政權的重要基地。
張獻忠對朱明宗室深惡痛絕,入川後即下令:
凡王府室支,不分順逆,不分軍民,是朱姓者,盡皆誅殺。
為 了防範敵探奸細,還推行了嚴格的戶籍、城禁和特務製度。幾十萬大西軍的糧食問題通過沒收和打糧這種暴力方式解決,當時的四川,家有餘糧的固然主要是地主, 可這種見糧就搶、見豬就殺的政策,必然會觸及一般農民的利益,這些情況發生在政權初建,敵對勢力尚未反撲時尚沒什麽危害,可一旦所有反對者在南京弘光朝廷 號召下集合起來,趁機反撲,大西政權必然在四川站不住腳。官紳地主是敵對勢力,要消滅掉,於是張獻忠於1645年舉行“特科”,將來成都參加考試的各府縣 生員約5000多人全部殺光,聽說自己所選“府、州、縣官,有到任兩三日即被殺害,甚至有一縣三四月內連殺十餘縣官者”,張獻忠怒不可遏,又派軍隊對當地 居民實施屠殺。而僧道、醫卜、陰陽諸流,及百工技藝人,這些流民中的各類人員,自然也難逃被殺厄運。
明末張獻忠鑄 “西王賞功” 銅錢
明末張獻忠鑄 “大順通寶” 銅錢
一 旦按下屠殺這個按鈕,張獻忠的大西政權就像上了發條的殺人機器一樣,再也停不下來。懷疑叛亂的分子潛藏在城市中內應外合,張獻忠竟然做出“除城盡剿”的決 定,分遣軍隊到所屬州縣搜殺百姓,連西京成都也不放過,《聖教入川記》中,詳細記載了西方傳教士目睹張獻忠下令將成都“城內居民一律殺絕”的殘酷情形。
為 什麽張獻忠在統治四川前後期會出現如此巨大的反差,學者楊鴻基認為,大西軍之所以會發生“以殺戮為威,而剿洗之兵四出”的現象,是由於各地“義兵”把張獻 忠“所置郡縣賊吏”“群起而殺之”的結果,大西軍一味用殺戮和剿洗去平息反對勢力的方法,恰恰暴露了張獻忠“非帝王之器,無綏靖之能”,也揭示了大西政權 的根本弱點。
不過張獻忠之屠蜀導致四川人口急劇下降的論斷,多少有失偏頗。明朝軍閥的屠戮平民、清軍的濫殺無辜,連年兵荒馬亂導致的生產大 麵積停頓,人民大批量地逃亡,都是導致四川許多地方荒無人煙、人口銳減的原因,按顧誠說法,“直到張獻忠犧牲,大西軍轉入雲貴時,四川遭受的破壞還是比較 有限的”。
江口之戰 為尋寶埋下伏筆
1646年正月,人心盡失的大西政權在四川逐漸失去控製能力,隻能把兵力集中在成都附近,為了挽回局勢,張獻忠命孫可望、劉文秀、王尚禮等率軍南征,張獻忠親率大軍攻楊展於嘉定,結果在彭山江口被楊展所敗,退歸成都。就是在彭山江口,張獻忠為他的金銀珠寶埋下了伏筆。
關於江口之戰,清代蜀人筆記多有記載,如彭遵泗《蜀碧·楊展傳》載:
“獻 忠忿展盡取故地,又怒川人之不服己也,大殺成都居民,率眾百萬,蔽江而下。展起兵逆之,戰於彭山。”交戰中,大風起,張獻忠船隊起火,楊展率數位前鋒前往 殺敵,張獻忠軍大敗??當時江口兩岸逼仄,前後數千艘船,首尾相銜,驟不能退。風烈火猛,勢若燎原。“展急登岸促攻,槍銃弩矢,百道俱發,賊舟盡焚,士卒 糜爛幾盡,所掠金玉珠寶及銀鞘數千百,悉沉水底。”
按清人劉景伯考察,張獻忠從四川各州郡的富商大賈處掠取的錢財,少則數千兩黃金,多則上 萬,這些都被裝進了張獻忠的運寶大船中,交戰失敗後,千船金銀沉入水底,張獻忠隻帶少數親軍退歸成都。對於張獻忠江口所沉金銀,楊展並不知情,其後還是通 過從張獻忠部下逃脫出來的船夫口中得知此事,楊展才開始組織士兵在江口打撈遺金。得益於這一批飛來橫財,楊展“自是富強甲諸將。”“於時全蜀,惟嘉定(楊 展家鄉)不饑”。
由於江口沉銀數量之大,乾隆年間,有漁者在江口河中獲刀鞘一具,總督孫士毅得知此事後,立馬派人赴江口打撈數日,“獲銀萬 兩並珠寶玉器等物”。後來在江口河道裏,不斷有人打撈出明代銀錠、金銀器等。2005年,江口古鎮岷江河道出土的明代銀錠,從其銘文可看出來自湖南的沅陵 縣、湘潭縣、巴陵縣;湖北的京山、黃岡等地區,為崇禎時期所征解的稅銀,而且與張獻忠轉戰路線及所占地點十分吻合,側麵證實了張獻忠江口沉銀之說。
“殺人魔王”張獻忠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生前劫掠財富無數,命隕鳳凰山後,竟會以“散落財富”的方式為世人惦記,“施惠”於人。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