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烏克蘭看曆史的終結與永不終結

博友山哥發表了一篇好文《俄羅斯“歐洲大廈”的夢想要終結了嗎？》

山哥的文章以及網友的熱議，引發俺大放厥詞，發了一段長篇跟帖。現稍加整理，向更多讀者暴露俺在國際政治方麵的冷酷麵目。這個麵目連俺自己都覺得可惡可憎，無論是革命的左派還是反革命的右派，看著都不會很爽。這就是美國一部電影裏一個角色的著名台詞：你想要真相嗎？真相是殘酷的！
 

山哥的文章力求找出烏克蘭問題引發的俄羅斯問題的真相。俺著重指出一個看點要點：目前的烏克蘭局勢以及俄羅斯和美國歐洲的對抗，不是美國造成的也是美國主導的。普京並非主導者甚至挑釁者。他是一種以主動出擊形式做出的被迫反應，也就是以攻為守。
 

這就是要點。這也是事實。這個事實奧巴馬與普京都各自表述，都隻說出一半。有一個大前提奧巴馬和普京都同意：那就是福山的著名論斷“曆史的終結”。福山早在蘇聯垮台之前就指出，馬克思跟亞當-斯密以及霍布斯長達百年的爭論，曆史性地終結了。蘇聯與中國的共產主義實驗完全破產了。任何有頭腦的人不需要再搞，甚至再去鑽牛角尖爭論了。普京也同意。他還說俄羅斯人民因此也相信，俄羅斯人和歐洲美國爭鬥打殺的曆史，也應該隨著蘇聯人民拋棄共產黨及其理念製度而終結。可是殘酷的事實教育他們，這完全是幻想，甚至道地的胡說八道。奧巴馬也出人意料地幾乎完全同意普京同誌的論斷，隻是論據截然不同。奧巴馬說，俄羅斯鐮刀斧頭北極熊變雙頭鷹，帝國擴張心態不變，是歐洲以及中亞鄰國的噩夢之源。普京說美國西歐從內心深處對俄羅斯民族充滿偏見甚至敵意，用盡一切方式力圖阻撓俄羅斯民族複興。人們必須把這兩半合在一起，才能算卦。這個八卦的基礎是福山隻對一半：馬克思對壘斯密的曆史已經終結， 但是人類自從產生部落與國家以來的爭鬥與戰爭曆史，永不終結。
 

除了福山，美國還有著資格更老，也更老道的專門研究蘇俄與共產主義的國際政治學家與國際政治家如基辛格和布熱津斯基。他們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民族出身以及黨派。但是他們在國際政治研究領域，是一個流派，這個流派叫做現實政治學派。他們不把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與蘇聯美國國家製度的差異當成國際政治的首要考慮因素，而是把民族文化文明衝突的長久曆史和地緣政治要素置於最核心顯要地位，由此出發去定義國家利益以及規劃國際政治方略。按照這樣的思維，福山有關曆史的終結的結論，無論正確與否，都不從根本上影響美國的全球戰略。這個全球戰略，超越美國國內兩黨政治分歧，也超越國際意識形態紛爭的是這樣一個核心：蘇聯垮台，美國成為世界唯一超強，美國馬上麵臨的挑戰是如何維係美國在世界的領導地位，維係鞏固和擴展美國主導的世界體係。
 

這個體係有兩大支柱：全球一體化的經濟體係，以及全球美國主導的安全體係。這兩片貝殼合在一起顯出的更重要的卦象是，冷戰結束並非意味著美國自然並永久能夠維係主導世界體係。正因為馬列跟資本主義經濟學爭論的曆史性終結，繼續扛著馬列主義旗號，力求融入世界經濟體係的中共與中國，不會是挑戰美國的先鋒勇士或者莽夫。在經濟體係甚至整體世界體係內挑戰美國的，會是當時已經看見端倪的整合的新歐洲。這個新歐洲，隨著西德整合東德日漸成功順利，西歐分享冷戰紅利而凸顯政治經濟甚至軍事勢力的上升，歐元強勢出現並一路強勢飆升，就是證明。葉利欽的俄羅斯對美國的新馬歇爾計劃希望破滅，但是從經濟上融入歐洲和整體世界，甚至在戰略上重拾沙俄時代的“歐洲大廈”之夢，是明顯表白出來的。
 

這時候最緊迫表現出來的，就是包括德國法國到俄羅斯共同提出的疑問：華沙條約不存在了，北約還有理由與必要繼續存在嗎？

這個問題戳到美國的痛處。如果當時把這個問題交由歐美全民公決，俺敢擔保，北約一定會被民意推翻，要解散。但是，就像愛因斯坦的公式不能交付全民公決來決定正確與否一樣，北約的命運隻能交給美國的外交智庫來決定。
 

軍事條約集團存在的大前提是共同的安全威脅。美國此時真正要保持甚至擴張北約的核心意圖是控製歐洲，維持美國的全球美，利，堅地位。但是這個理由不能擺出來，而是要通過擺出其他非常重要的理由，讓這條理由成為不言自明。美國人都是化學腦袋。一條條過硬的理由擺出來了。
 

第一，亨廷頓不失時機地提出了文明衝突取代意識形態衝突，成為國際衝突的主線。歐洲必須和美國一樣，認真審視這個文明衝突的曆史與現實以及未來危險與規模。中東地區以色列在伊斯蘭世界包圍之中生存的險惡困境， 歐 洲不能坐視，而歐洲無法自己去應對中東問題。還有南斯拉夫的內亂分裂。克林頓欲擒故縱，硬是在第一個任期內拖延敷衍，推給歐洲。既給了葉利欽麵子，也給了歐洲大佬統一思想，不放棄接受美國領導的堅定意願。而後來美國出麵以北約名義幹預南斯拉夫，對塞爾維亞的打壓與對科索沃的支持，不但讓美國在“文明衝突” 思維引發整個伊斯蘭世界不安的時候博得了部分穆斯林世界的好感，而同時以對俄羅斯在車臣行動的譴責，還擊了俄羅斯對塞爾維亞的強烈支持，在俄羅斯同歐洲以及伊斯蘭世界打進一個離間的鍥子。
 

第二，俄羅斯對塞爾維亞強烈支持體現出來的大斯拉夫情節，以及對車臣的暴力鎮壓，讓脫離蘇聯的東歐國家普遍不安。同時，東歐國家與俄羅斯同西歐經濟與政治社會生態的鮮明差距，令這些東歐國家幾乎舉國一心要並入歐洲，不但要加入歐盟，還要加入北約。尤其是波蘭以及曆史上屢屢遭俄羅斯進犯吞並的波羅的海小國，在這些方麵表現最強烈。這不需要美國西歐去煽風點火。美國這時候所為，主要是讓歐洲人自己去商量爭吵，定出規則，同時做中間人，幫俄羅斯做思想工作，理解“北約東擴”的必要和限度。這時候，連葉利欽甚至普京最早都表示了理解，甚至表示俄羅斯最終也要爭取加入歐盟與北約。
 

好哇。隻有兩個國家不安：美國與中國。俄羅斯要加入北約歐盟，北京的馬列毛急了。同時，俄羅斯真的加入了歐盟北約，美國如果還能夠參乎其中，也是列席代表了。
 

美國不安，但不急。當然也沒有去勸北京不要著急。有人會跳出來跟俄羅斯急。格魯吉亞就首先發難。普金一下子被挑逗紅了眼，露出了雙頭鷹的鷹爪，肢解了這個袖珍小國。小布什不急，還在北京興致勃勃看奧運。俄羅斯整合進歐洲徹底懸了，美國的北約保定了。普京鑽進了套子。
 

但是，小布什對格魯吉亞的淡定，讓普京贏得了國內人氣的飆升。加上中東亂局，油價飆升，普京鐵掌“反腐”，收繳了石油能源工業，俄羅斯開始“重塑輝煌”。連烏克蘭東部的俄羅斯人也開始唱起熟悉的“誰不說俺俄羅斯家鄉好”來了。
 

好的，這首歌動聽。於是出現了烏克蘭一波接一波的五顏六色“革命”，好戲連台。
 

這是美國外交少見的遠見卓識的體現與長遠戰略的成功。與此相比的隻有尼克鬆打開中國之門。這是從基辛格到布熱津斯基，從克裏斯托弗到奧爾布萊特到萊斯到希拉裏一直的共識與布局----歐洲不成為美國的當頭競爭對手，尤其是俄羅斯不整合進入大歐洲。美國不需要這樣的“文明大板塊”的世界文明衝突。歐洲自己複雜的文明曆史，還無法發展出來一個歐洲大整合的軌跡。在這樣的現實下，歐洲包括俄羅斯既不可能脫離美國主導的世界經濟體係，也不可能產生包括俄羅斯的獨立集體安全體係。這樣東西分裂的歐洲，安全穩定就離不開美國。而烏克蘭那樣剪不斷理還亂的局部小亂中亂，就是美國保持動態均勢平衡的支點。
 

當然，美國人，哪怕是獨立的有影響的學者，都不會站出來說這樣的話。這說出來真的得罪人——不是怕得罪俄羅斯，是怕得罪歐洲的盟友。而這些盟友也明白，但是他們也不好明白說出來，因為他們無法抵製反對。根本原因是，俄羅斯無法跟歐洲一體化，這不是僅僅去掉了共產主義理念旗幟與製度的問題。這裏是千年以來的民族宗教文化文明衝突的問題。
 

可以這樣說，在烏克蘭問題上或者在俄羅斯和美國的對峙上，看不到美國這一層深遠的戰略意義，或者不能從美國立場利益上得到正麵的認識，就無法從根本上看清楚世界大局，更無法看清楚中美中俄中日關係。普京和俄羅斯早看明白了，普京一直想提醒德國法國以及整個歐洲，不要上美國人的當。可是，他普京自己都要上鉤。沒辦法。這就是美國真正的國際政治學者與政治家的厲害。
 

自從把烏克蘭從蘇聯分裂出來之後，美國就要站穩世界領導地位至少上百年。無論烏克蘭是被整合進歐洲，還是動蕩分裂，隻要沒有被俄羅斯完全再次吞並，美國都是贏家。即使俄羅斯再次完全吞並烏克蘭，美國還是贏家——美國將幾乎永久性地贏得北約的長久存在與主導地位，歐洲不可能統一，無論在歐盟還是大俄羅斯的主導下。同時，第三次世界大戰也可以避免——有著美國主導，俄羅斯與歐洲不可能全麵對抗開戰。核陰影下的冷和平保障依然有效。
 

代價當然主要由烏克蘭俄羅斯以及歐洲人支付。就像朝鮮一樣——北朝鮮人做出最大的民族犧牲，生活在金太陽照耀下，東亞保持均勢與動態均衡穩定——在美國的主導下，中俄日韓都要合作，金朝鮮政權也必須合作，如果不找死的話。
 

美國這樣的國際戰略大局大勢布局，隻有毛澤東可能理解。這叫對立統一，動態平衡，美國人稱之為交互製衡的動態均勢。這種動態均勢相較於靜態平衡，要穩定得多，而且最有利於這個“局外”的平衡者。當然，在這個動態平衡中心做緩衝的烏克蘭，就幾乎國無寧日。那是沒辦法的事。如果有辦法，幾千萬烏克蘭人怎麽就整不出一個能人來擺脫這個國家動蕩不寧的厄運？為什麽波蘭人保加利亞人羅馬尼亞人就不做烏克蘭？
 

小布什最愚蠢的地方，就是打伊拉克，徹底摧毀薩達姆的國家政權與伊拉克國家結構，破壞了美國多年來包括他父親力圖在中東建立這樣類似的動態均勢的努力。奧巴馬現在如果全力以赴去剿滅ISIS，也將犯類似的錯誤。當然，如果放任ISIS坐大，那也是很嚴重的錯誤與後果。
 

世界和平的維係，不是要實現全世界每一寸土地都平和寧靜的和平，讓地球上每個角落都不存在暴君和難民，那是不可能的。世界和平是理想，而理想主義不是實現世界和平的充分必要條件。如果大國之間不開戰，小國不整天處於被大國侵略吞並征服的恐懼之中，小國之間不大打出手一塌糊塗，有那麽幾個國家幾個地區熱點，動蕩不寧甚至兵荒馬亂，或者萬家墨麵生活在極權恐怖之中，不但是沒辦法的事，而且是維係整體世界和平必要的代價。

烏克蘭以及巴以中東衝突無解，是美國的麻煩也是美國平衡整合世界的支點，就像普京和習近平無論怎麽樣合作，也無法讓墨西哥聯合加拿大對美國南北夾擊一樣。這就叫國際格局。

國際政治到了這一層，意識形態宗教信仰甚至人文情懷等等，都被放在一邊，但並沒被拋棄。這是一種最古老甚至最原始的利益博弈，可是這恰恰是最理性，最可以稱得上科學的國際政治學裏麵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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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走天涯]

好文！分析的透徹精辟。基本同意作者的觀點。美國在烏克蘭是處於隻有贏沒有輸的局麵。區別僅僅是贏多少贏多久。除非美國下一任總統又是小布什一樣的蠢貨選擇目前有些愚蠢的共和黨議員建議的軍事卷入衝突（當然，也有可能這些人隻是在嚇唬普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