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局勢撲朔迷離,眾說紛紜。萬維有兩位知名博主的評論,引起了包括美國之音在內的重要輿論平台的注意,就是萬沐和米笑兩位關於烏克蘭究竟是普京還是歐美的滑鐵盧的針鋒相對的分析看法。萬沐認為,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行動,粗暴侵犯烏克蘭主權,踐踏國際法,若普京用槍口逼克裏米亞“獨立”,幾乎可肯定,克裏米亞是普京的滑鐵盧,也給俄羅斯複興帶來災難性後果。“普京現象,其實是世界走向民主化過程中的倒春寒!”米笑的文章說,克裏米亞公投加入俄國後,歐美的滑鐵盧就到了。文章說:本來克裏米亞有兩個選項,獨立成為一個國家或加入俄國。但是現在變成加入俄國一個選項。文章說:“這也許和中國有關?因為中國不可能支持獨立公投,否則台灣就不保了。而公投加入‘祖國’,還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萬沐和米笑都是俺的老朋友。俺認為他們都有道理。雖然他們都有鮮明的觀點,而且看起來針鋒相對,其實他們並沒有真的互相對立。關於“滑鐵盧”的說法,他們隻是一個說的是短期結果,一個說的是長期結局。而這種短期結果長期結局的根本原因,俺覺得都還有待理論上的深入。
俺從一開始觀察評論烏克蘭局勢,就是著眼於國際政治大格局的變化。這個大格局,就是所謂世界體係秩序。俺這個基本思路,老實說,是比較老套的,並沒有理論上的任何創新。因為俺這個思路,基本上是美國著名國際政治學家肯尼思-沃爾茲早在1959年提出創建的新現實主義,也稱結構現實主義學派理論。這種觀察國家之間衝突與戰爭的理論,甚至在很古老的中國就流行,從戰國到三國到毛澤東,而且有家喻戶曉的塞翁失馬以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為鑒。俺前麵幾篇文章觀察分析的嚴重缺陷,就是沒有把沃爾茲的理論同塞翁失馬聯係起來,具體指明對於克裏米亞甚至烏克蘭這匹馬,究竟誰是塞翁,或者誰是相爭的鷸蚌,誰是漁翁。俺把這些留給普京奧巴馬默克爾和習近平到萬維各位大俠去思考分析了,俺不算教授也可算教唆吧。
肯尼思-沃爾茲1959年出版的《人,國家和戰爭》一書,整理既有的國際關係理論,依照它們對戰爭發生原因的解釋,將它們分成三個分析層次。第一層次為「人性」和「個人作用」,例如戰爭發生因為人性本惡,或因為希特勒等個人的好戰決定。第二層次為政治、經濟、文化等「體製」,例如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專製政體等。沃爾茲覺得前兩者都是常數,而非變數,所以無法解釋為何既然人性本惡,人們卻有時戰爭有時和平,或是為何同樣一個民主政體卻會有時打仗有時息兵。第三層次為沃爾茲的貢獻,即「國際係統的結構」,他研究發現所有的國際社會都是無政府狀態,即世界從來沒有產生過一個世界政府。國際社會並沒有最高權威來維持秩序。國際社會的和平與戰爭,從本質上是由勢力均衡來決定的。即國際社會是個無政府狀態。沃爾茲認為,人們可以從政治哲學中尋找戰爭主要根源問題的答案,並且可以“按以下三個標題分類:涉及人的,涉及國家內部結構的,以及涉及國家體係的”,提出“解決戰爭問題的一個辦法,就是要在全球範圍內改變人性,我把這叫做第一種基本概念;解決戰爭問題的另一個辦法,就是要對國家進行改造,我稱這為第二種基本概念;無論在國內社會還是在國際社會,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在無政府狀態下,衝突有時會導致國家間的戰爭,我把這稱之為第三種基本概念”。
從這三種基本概念,即人性、國家和國際體係出發,沃爾茲認為:
一、人性與國際衝突,認為人是不可救藥的壞,因而戰爭不可避免,與認為人是可以改變的,因而戰爭可以終止的看法是相互矛盾的,但由於兩者都把人作為根源,因此他們都屬於第一種基本概念。在接受第一種基本概念對戰爭闡釋的人中,有樂觀主義者認為進步的巨大可能性使戰爭在下一代人消亡之前便可終止,也有悲觀主義者認為即使我們都可能因戰爭而死去,戰爭仍會不斷發生。
二、國家體製與戰爭,有人認為某種國家體製必定或者最可能導致戰爭,比如專製體製,特別是獨裁極權體製。這有著曆史上充足的實例。但是,也有獨裁極權體製沒有發動甚至參與對外侵略戰爭的,最近的如佛朗哥的西班牙。而且,這個說法還將導致一個理論死胡同:假如某個專製獨裁體製統治了全世界呢?那不就也可以結束世界國際戰爭了嗎?說民主資本主義不會導致戰爭的說法,在曆史上也有不少例子反證,在理論上也說不通。因為民主還是由人來做主,而人性問題是沒有定論的。大多數人認定並決定的,並非總是正確的。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時候,是曆史上的常例。
三、國際體製與戰爭,認為國際間的戰爭與和平,會永久性的交替存在出現。戰爭的爆發與和平的維係,靠的是國家之間勢力均衡的要求與維持。在某些時候,這種勢力均衡達到一定程度,可以建立某種基於實力基礎上的國際互信和協調機製,維係國家勢力尤其是大國之間勢力的均衡,來避免戰爭,尤其是互相勝負難料代價高昂的戰爭,從而維係國際的大致和平。在沃爾茲發表這篇著述到後來1979年出版的《國際政治概論》的年代,他麵對的就是蘇美兩個超級大國對立均勢維係國際基本秩序與大體國際和平的時代和狀態。
沃爾茲這個理論,是傳統的地緣政治現實主義的標誌性大發展,跟威爾遜主義起的自由理念製度主義相對但並非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的兩個基本國家與國際政治思維典範。威爾遜主義思維派係批評現實主義冷酷和急功近利,現實主義派係則嘲笑自由理念製度主義是烏托邦。
沃爾茲雖然到2013年才去世,可惜的是對於冷戰後的國際秩序,他作為西方最有影響力的國際關係理論家之一,沒有專門雄文問世。不過,他的思想與理論,仍然可以指導分析這樣的世界格局,甚至當下的烏克蘭局勢。
根據沃爾茲的基本理論,我們可以看到,冷戰後雖然蘇聯垮台,美國一強獨大,但是還是沒有世界政府,美國並沒有統治甚至支配整個世界。世界的戰爭與和平,還是基本靠大國之間的勢力均衡,靠美國協調維係這種不斷變化的大國勢力均衡以及二戰之後逐步建立的世界政治經濟和國際法體係,包括聯合國機構,靠雙邊多邊外交和軍事經濟與政治勢力,來維係區域安全和全球大體和平。美國麵對的有三個基本的大國體:歐盟,中國與俄羅斯。美國除了在安全利益上同歐盟有著盟友關係外,同去蘇聯化的俄羅斯以及經濟體係上去共產主義化的中國,既非敵對也非盟友。而且這三個大國體都在力爭並事實上拉開同美國在國際政治目標與勢力上的差距。
蘇聯垮台之後的十多年,從蘇聯廢墟中新生的俄羅斯幾乎遍體鱗傷,俄羅斯除了繼承的原蘇聯核武,基本上被美國忽略。從兩次伊拉克戰爭到塞爾維亞和阿富汗戰爭,就可以看出,俄羅斯的立場態度,包括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否決權,都對美國基本沒有影響力。這期間,美國更看重的是歐盟和中國的勢力與態度。而歐盟在國際大局上對美國戰略態度並沒有隨著冷戰結束而完全脫離美國的“領導”,中國基本上也放棄了同美國“作對”的立場和態度,在聯合國安理會有關戰爭的重大議案上基本上成了“棄權專業戶”。這個時期,國際間的和平,可以說基本上是美國政府在維持,因為戰爭也基本上是美國在發動,或者美國不理不睬,別人也更不理睬,例如盧旺達內戰索馬裏內亂。
但是,這種由美國政府“代行世界政府職權”的國際秩序,實際上還是一個無政府的國際社會,因為美國政府並非世界政府。這個時期的國際區域的安全,戰亂與和平,還是國際勢力均衡的結果。美國的強勢,可以幾乎獨立發動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也可以通過同北約協調發動塞爾維亞和利比亞戰爭,俄羅斯和中國沒有製衡的勢力。可是,朝鮮和伊朗都不敢真正發動戰爭,日本同韓國和中國也不會輕易開戰,甚至中國大陸同台灣也不會輕易發生戰爭,因為美國為大的國際勢力均衡製約著。
但是,蘇聯廢墟中重生的普京的俄羅斯,卻是冷戰後除美國之外可以發動戰爭的大國。2008年的格魯吉亞戰爭就是第一槍。那時候,盡管格魯吉亞的總統在美國電視上要求美國出麵“製止法西斯俄羅斯的戰爭罪行”,美國卻沒有進行任何實質上的幹預。這裏的核心問題,是美國當時仍然不把俄羅斯當回事,並不認為俄羅斯挑戰了美國的全球地位以及全球戰略利益,實際上是認為俄羅斯至少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不具備這個挑戰美國以及領導的世界秩序的能力。用小布什的戰略安全顧問,後來擔任國務卿的俄羅斯問題專家康朵麗莎-賴斯的話說,“原諒俄羅斯”。但是,美國和歐盟從此對俄羅斯的戰略態度大變化:使得俄羅斯加入歐盟或者同歐盟“結盟”的希望成為不可能考慮的選項,並由此讓美國和歐盟日益看重烏克蘭的戰略地位。這就是普京在格魯吉亞獲得斬獲時最大的失去。美國歐盟寧願在格魯吉亞當一次塞翁。失去南賽奧梯的格魯吉亞義無反顧地加入歐盟,幾乎所有前東歐國家,包括烏克蘭都爭先恐後要加入歐盟。 這就是格魯吉亞這匹馬對歐盟與美國塞翁的領頭效應。
幾乎自從蘇聯解體起,美國歐盟就認真看待烏克蘭的戰略地位:除了烏克蘭的人口麵積以及前蘇聯留下的包括核武軍工業在內的實力,主要是烏克蘭的地緣政治意義。從美國的戰略思維,烏克蘭盡快融入歐洲加入歐盟,符合美國的最大戰略利益。而自從格魯吉亞戰爭,俄羅斯同歐盟美國的戰略利益分歧與衝突日益明顯並加劇,在烏克蘭就出現了日益加緊的拉鋸戰, 五顏六色的“革命”換馬令人眼花繚亂,直到這次爆發大衝突,普京圖窮匕首現。
在格魯吉亞到烏克蘭的事變中,美國外交政策中表麵上沿用的從威爾遜主義到自由體製理念的旗號,實際上還是沃爾茲的新現實主義勢力均衡政治。對烏克蘭“顏色革命”的支持,並非蘇聯時期對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的民主和民族主義運動的支持那樣,真的富有“爭民主反獨裁”那樣的鋒芒與實質,而是對重生的俄羅斯帝國的地緣政治的較量。因此,這樣的旗號手段幾乎完全對付不了普京,因為民選總統普京一樣可以在烏克蘭玩。
現在的局麵,從短期看,就是俺和米笑網友指出的,烏克蘭這匹馬,歐盟和美國肯定失去了。克裏米亞獨立或者加入俄羅斯或者作為一個俄羅斯實體留在一個名義上“獨立完整”的烏克蘭裏麵,烏克蘭都是五馬分屍了。但是,從長期看,烏克蘭未免不是塞翁之馬。俄羅斯肢解甚至完全吞並烏克蘭,會是什麽後果?首先,克裏米亞除了俄羅斯人,還有韃靼人和其他少數民族,他們不認同俄羅斯。這至少要成為普京“維穩”的新任務。這很像克裏米亞是俄羅斯在烏克蘭內部的特洛伊木馬一樣,成為俄羅斯內部的木馬。另外,武力肢解吞並烏克蘭使得俄羅斯成為了一個帝國。跟歐盟失去緩衝,所有原蘇聯獨立出來的國家都會對俄羅斯產生極度的不信任與防範甚至公開敵意,都會要尋求歐洲美國的聯盟保護,除非他們都像克裏米亞那樣積極主動地要回到俄羅斯溫暖的懷抱。歐盟,尤其是東歐國家還有德國,將不可避免地重新全盤考慮同俄羅斯的關係——經濟聯係當然重要,但是不會被置於戰略利益之上。日本也將不得不跟隨美國西方同盟的大戰略,對俄羅斯回歸戰略敵對。普京搞死或者搞到手烏克蘭這匹馬,將引發俄羅斯同歐盟與美國的長久國際戰略對立對峙甚至對抗,俄羅斯周邊原蘇聯廢墟上的其他國家,甚至幾乎所有俄羅斯的鄰國,都看到了俄羅斯從一個獨立國家到興起帝國的轉變,都會感覺到寒氣逼人,都會尋求對俄羅斯的勢力再平衡。而這就是美國歐盟再次防範甚至反擊俄羅斯的國際新秩序的架構思維走向。這些俄羅斯周邊國家,除了歐洲國家,還包括中亞到東亞,從哈薩克斯坦到蒙古,甚至到中國和日本。俄羅斯將日益更難融入歐洲和美國主導的世界體係,從經濟到區域安全。
如果出現這樣的局麵,就真的類似於第二次冷戰來臨。這對於俄羅斯禍遠多於福。這就是萬沐網友關於烏克蘭將成為普京的滑鐵盧的分析的基礎,隻是俺認為萬沐的分析主要建立在威爾遜主義的自由理念製度思路上,而不是俺這樣的沃爾茲派係的新現實國際政治分析。
這種鷸蚌相爭“第二次冷戰”的國際大局,誰會是漁翁?從美蘇對抗到尼克鬆訪華,到現在的世界態勢,幾乎人人都會認為這個最大的漁翁是中國。
俺也認為有這種可能。但是,不要忘了,中國典故裏麵的漁翁幾乎不要任何代價就撿得一對便宜晚飯菜。而國際政治中沒有這樣的便宜好撿。中國從中蘇同盟抗美到中美交合製蘇,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的。中國唯一的珍貴機會,是再一次處在國際中心矛盾衝突的平靜台風眼中間,周圍旋流急轉,自己可以盡力整治改革建設自己的國家,也可以盡情鼓搗折騰自己,基本上都不會引來皇軍突襲進犯吞並。但是絕對沒有中國趁機出擊,打破國際勢力平衡的機會,比如奪取釣魚島或者“解放台灣”。因為那就是把自己擺到俄羅斯的位置處境,假如一個俄美聯合峨眉陣,世界格局再一次大改觀,中國就成夾心壓縮餅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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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半山腰光臨!俺是河南人,說習慣了啊,哈哈。
另外新納粹組織Svoboda 得到了擴大。一個非常危險的群體。